“今后还可以考进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个金马门中人。纪芬撇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以去考。”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翰林才有出息。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还愁他今后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儿的疼爱,又比丈夫更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女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看人,我心里惭愧。”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子,没有长大成人。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国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
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测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当聂缉槻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槻就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槻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槻,请他共进晚餐。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槻颇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问过他定亲没有。“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饭。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罗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身体好的象征。吃完饭,喝过茶后,聂缉槻起身告辞。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
聂缉槻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黄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槻选布的情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呵呵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还有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
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上赏赐的年礼。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橘饼一斤半、奶饼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到这包礼物,也同时接到一份温暖,他从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这份心情似乎没有过去的浓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又要过年了!”
这是搬进新督署的第一个年节,阖署上下喜气洋洋,商议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给新衙门锦上添花。欧阳夫人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纪鸿夫妇带着三子一女由长沙来到江宁,同船的还有纪琛和她的两个儿子,纪耀和她的丈夫陈远济。纪鸿还告诉父亲,九叔也会来江宁过年。空旷的衙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曾国藩夫妇见到一船晚辈,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孙满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国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兴旺。纪鸿成家尚只七年,便为他添了三个孙子,相比起来,长房就冷清多了。纪泽与刘蓉的女儿成亲十三年,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均不满周岁便夭折,现在只有两个女儿。纪泽今年三十三岁了,心里很着急,曾国藩夫妇也很着急。
郭氏会做人,一进衙门,见嫂子脸色不悦,知她心里妒忌,便和丈夫商量,请兄嫂于他们的三子中任择一人暂为抚养,等日后生子再退还。因为曾国藩的一等侯是世袭罔替的,明摆着今后是纪泽的长子承袭,纪鸿夫妇为怕兄嫂误会,以为是为了抢袭侯权,故先行讲明,不以小宗乱大宗。纪泽夫妇见弟弟、弟媳如此贤惠,甚是感激,便选中了将满周岁的广铨。曾国藩对此事大加赞赏,亲自为孙子的过房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并对儿子们说:“过房是好事,若作活动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烦,当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你们兄弟要学少荃抚幼荃之子的样子,不作活动作呆笔。今后纪泽不管再生几个儿子,广铨总在长房,不再回二房,这样方可杜绝日后的啰唆事。你们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纪泽、纪鸿异口同声。
“那你们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订个约吧!”
纪泽、纪鸿在曾祖星冈、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约谨遵父命,过房之事永不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