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我觉得等了很久,韬奋在转侧了,呻吟了,脓水不断地从鼻孔中流出,他夫人用棉花拭干了它。他睁开了眼,眼光还是有神的。他看到了我,微弱地说道:“这些时候过得还好吧?”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挣扎出来的。
我说:“没有什么,只是躲藏着不出来。”
他大睁了眼睛还要说什么,可是痛楚来了,他咬着牙,一阵阵地痉挛,终于爆出了叫喊。
“你好好地养着病吧,不要多说话了。”我忍住了我要问他的话,那么多要说的话。连忙离开了他的床前,怕增加他的痛楚。
“替我打针吧。”他呻吟地说道。
他夫人只好又替他打了一针。
于是隔了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病房里恢复了沉寂。
我有许多话都倒咽了下去,他也许也有许多话想说而未说。我静静地望着他,在数着他的呼吸,不忍离开。一离开了,谁知道是不是便永别了呢?
“我们走吧。”那位朋友说,我才矍然地从沉思中醒来。我们向他夫人悄悄说声再会,轻轻地掩上了门,退了出来。
“恐怕不会有希望的了。”我道。
“但他是那么样想活下去呢!”那个朋友道。
我恨着现代的医学者为什么至今还不曾发明说一种治癌症的医方,我怨着为什么没有一个医生能够设法治愈了他的这个绝症。
我祷求着,但愿有一个神迹出现,能使这个祖国的斗士转危为安。
隔了十多天没有什么消息。我没有能再去探望他,恐怕由我身上带给他麻烦。
有一天,那位朋友又来了,说道:“韬奋昨天晚上已经故世了!今天下午在上海殡仪馆大殓。”
我震动了一下,好几秒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低了头,默默地为他致哀。
固然我晓得他要死,然而我感觉他不会死,不应该死。
他为了祖国,用尽了力量,要活下去,然而他那绝症却不容许多活若干时候。
他是那样地不甘心地死去!
我从来没有看见像他那样的和死神搏斗得那么厉害的人。医生们断定了一两星期死去的人,然而他却继续地活了半年。直到最后,他还想活着,还想活着为祖国而工作!
这是何等的勇气,何等的毅力!忍受着半年的为人类所不能忍受的苦,日以继夜地忍受着,呻吟着,只希望赶快愈好,只愿着有一天能够愈好,能够为祖国做事。
然而他斗不过死神!抱着无穷的遗憾而死去!
他仍用他的假名入殓,用他的假名下葬,生怕敌人们的觉察。后来,韬奋死的消息,辗转地从内地传出;却始终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是死在上海的。敌人们努力地追寻着邹韬奋的线索,不问生的或死的,然而他们在这里却失败了!他们的爪牙永远伸不进爱国者们的门缝里去!他们始终迷惘着邹韬奋的生死和所在地的问题。
到了今天,我们可以成群地携着鲜花到韬奋墓地上凭吊了!凭吊着这位至死还不甘就死的爱祖国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