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和我编《小说月报》的时候,他写了好些小说,像《换巢鸾凤》之类,风格异常地别致。他又写了一本《无从投递的邮件》,那是真实的一部伟大的书,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最后,他到香港大学教书,在那里住了好几年,直到他死。他在港大,主持中文讲座,地位很高,是在“绅士”之列的。在法律上有什么中文解释上的争执,都要由他来下判断。他在这时期,帮助了很多朋友们。他提倡中文拉丁化运动,他写的好些论文,这些,都是他从前所不曾从事过的。他得到广大的青年们的拥护。他常常参加座谈会,常常出去讲演。他素来有心脏病,但病状并不显著,他自己也并不留意静养。
有一天,他开会后回家,觉得很疲倦,汗出得很多,体力支持不住,便移到山中休养着。便在午夜,病情太坏,没等到天亮,他便死了。正当祖国最需要他的时候,正当他为祖国努力奋斗的时候,病魔却夺了他去。这损失是属于国家民族的,这悲伤是属于全国国民们的。
他在香港,我个人也受过他不少帮助。我为国家买了很多的善本书,为了上海不安全,便寄到香港去;曾经和别的人商量过,他们都不肯负这责任,不肯收受,但和地山一通信,他却立刻答应了下来。所以三千多部的元明本书,抄校本书,都是寄到港大图书馆,由他收下的。这些书,是国家的无价之宝;虽然在日本人陷香港时曾被他们全部取走,而现在又在日本发现,全部要取回来,但那时如果仍放在上海,其命运恐怕要更劣于此。——也许要散失了,被抢得无影无踪了。这种勇敢负责的行为,保存民族文化的功绩,不仅我个人感激他而已!
他名赞堃,写小说的时候,常用落花生的笔名。“不见落花生么?花不美丽,但结的实却用处很大,很有益。”当我问他取这笔名之意时,他答道。
他的一生都是有益于人的;见到他便是一种愉快。他胸中没有城府。他喜欢谈话,他的话都是很有风趣的,很愉快的。老舍和他都是健谈的。他们俩曾站在伦敦的街头,谈个三四个钟头,把别的约会都忘掉。我们聚谈的时候,也往往消磨掉整个黄昏、整个晚上而忘记了时间。
他喜欢做人家所不做的事。他收集了不少小古董,因为他没有多余的钱买珍贵的古物。他在北平时,常常到后门去搜集别人所不注意的东西。他有一尊元朝的木雕像,绝为隽秀,又有元代的壁画碎片几方,古朴有力。他曾经搜罗了不少“压胜钱”,预备做一部压胜钱谱,抗战后,不知这些宝物是否还保存无恙。他要研究中国服装史,这工作到今日还没有人做。为了要知道“纽扣”的起源,他细心地在查古画像、古雕刻和其他许多有关的资料。他买到了不少摊头上鲜有人过问的“喜神像”,还得到很多片玻璃的画片。这些,都是与这工作有关的。可惜牵于他故,牵于财力、时力,这伟大的工作,竟不能完成。
我写中国版画史的时候,他很鼓励我。可惜这工作只做了一半,也困于财力而未能完工。我终要将这工作完成的。然而地山却永远见不到它的全部了!
他心境似乎一直很愉快,对人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没有见他疾言厉色过;即遇拂意的事,他似乎也没有生过气。然而当神圣的抗战一开始,他便挺身出来,献身给祖国,为抗战做着应该做的工作。
抗战使这位在研究室中静静的工作着的学者,变为一位勇猛的斗士。
他的死亡,使香港方面的抗战阵容失色了。他没有见到胜利而死,这不幸岂仅是他个人的而已!
他如果还健在,他一定会更勇猛地为和平建国、民主自由而工作着的。
失去了他,不仅是失去了一位真挚而有益的好友,而且是,失去了一位最坚贞、最有见地、最勇敢的同道的人。我的哀悼实在不仅是个人的友情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