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雨过去后,天气是凉爽得多了,我便又独自由竹林间的一条小山径,寻路到瀑布去。山径还不湿滑,因为一则沿路都是枯落的竹叶躺着,二则泥土太干,雨又下得不久。山径不算不峻峭,却异常地好走。足踏在干竹叶上,柔柔的如履铺了棉花的地板,手攀着密集的竹竿,一竿一竿地递扶着,如扶着栏杆,任怎么峻峭的路,都不会有倾跌的危险。
莫干山有两个瀑布,一个是在这边山下,一个是碧坞。碧坞太远了,听说路也很险。走过去,要经过一条只有一尺多宽的栈道,一面是绝壁,一面是十余丈深的山溪,轿子是不能走过的,只好把轿子中途弃了,两个轿夫牵着游客的双手,一前一后的把他送过去。去年,有几个朋友到那里去游,却只有几个最勇敢的这样地走了过去,还有几个却终于与轿子一同停留在栈道的这边,不敢过去了。这边的山下瀑布,路途却较为好走,又没有碧坞那么远,所以我便渴于要先去看看——虽然他们都要休息一下,不大高兴走。
瀑布的气势是那么样地伟大,瀑布的景色是那么样的壮美;那么多的清泉,由高山石上,倾倒而下,水声如雷似的,水珠溅得远远地,只要闭眼一想象,便知她是如何的可迷人呀!我少时曾和数十个同学一同旅行到南雁荡山。那边的瀑布真不少,也真不小。老远的老远的,便看见一道道的白练布由山顶挂了下来。却总是没有走到。经过了柔湿的田道,经过了繁盛的村庄,爬上了几层的山,方才到了小龙湫。那时是初春,还穿着棉衣。长途的跋涉,使我们都气喘汗流。但到了瀑布之下,立在一块远隔丈余的石上时,细细的水珠却溅得你满脸满身都是,阴凉的,阴凉的,立刻使你一点儿的热感都没有了;虽穿了棉衣,还觉得冷呢。面前是万斛的清泉,不休的只向下倾注,那景色是无比的美好,那清而宏大的水声,也是无比的美好。这使我到如今还记念着,这使我格外地喜欢瀑布与有瀑布的山。十余年来,总在北京与上海两处徘徊着,不仅没有见什么大瀑布,便连山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见。这一次之到莫干山,小半的原因,因为那山那有瀑布。
山径不大好走,时而石级,时而泥径,有时,且要在荒草中去寻路。亏得一路上溪声潺潺的。沿了这溪走,我想总不会走得错的。后来,终于是走到了。但那水声并不大,立近了,那水珠也不会飞溅到脸上身上来。高虽有二丈多高,阔却只有两个人身的阔。那么样萎靡的瀑布,真使我有些失望。然而这总算是瀑布,万山静悄悄的,连鸟声也没有,只有几张照相的色纸,落在地上,表示曾有人来过。在这瀑布下流连了一会儿,脱了衣服,洗了一个身,濯了一会儿足,便仍旧穿便衣,与它告别了。却并不怎么样的惜别。
刚从林径中上来,便看见他们正在门口,打算到外面走走。
“你去不去?”擘黄问我。
“到哪里去?”我问道。
“随便走走。”
我还有余力,便跟了他们同去。经过了游泳池,各个人喧笑的在那里泅水,大都是碧眼黄发的人,他们是最会享用这种公共场所的。池旁,列了许多座位,预备给看的人坐,看的人真也不少。沿着这条山径,到了新会堂,图书馆和幼稚园都在那里。一大群的人正从那里散出,也大都是碧眼黄发的人。沿着山边的一条路走去,便是球场了。球场的规模并不小,难得在山边会辟出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场边有许多石级凸出,预备给人坐,那边贴了不少布告,有一张说:“如果山岩崩坏了,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避暑会是不负责的。”我们看那山边,围了不少层的围墙。很坚固,很坚固,哪里会有什么崩坏的事。然而他们却要预防着。在快活地打着球的,也都是碧眼黄发的人。
梦旦先生他们坐在亭上看打球,我们却上了山脊。在这山脊上缓缓地走着,太阳已将西沉,把那无力的金光亲切地抚摩我们的脸。并不大的凉风,吹拂在我们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我们在那里,望见了塔山。
心南先生说:“那是塔山,有一个亭子的,算是莫干山最高的山了。”望过去很远,很远。
晚上,风很大。半夜醒来,只听见廊外呼呼地啸号着,仿佛整座楼房连基底都要为它所摇撼。
山中的风常是这样的。
这是在山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也没有做事。到了第三天,却清早的起来,六点钟时,便动手做工。八时吃早餐,看报,看来信,邮差正在那时来。九时再做,直到十二时。下午,又开始写东西,直到了四时。那时,却要出门到山上走走了。却只在近处,并不到远处去。天未黑便吃了饭。随意闲谈着。到了八时,却各自进了房。有时还看看书,有时却即去睡了。一个月来,几乎天天是如此。
下午四时后,如不出去游山,便是最好的看书时间了。
山中的历日便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有规则的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