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画家把这一时期的“轧米图”绘了出来,准比《流民图》还要动人,还要凄惨。那一张张不同的憔悴的面容,正象征着经历了许多年代的痛苦与屈辱的中国人民们的整个生活的面容。
到了后来,“工部局”的储粮空了,同时,敌人们的压力也更大,更甚了,便借着实行“配给制度”的诱惑力,开始调查户口,编制“保甲”;百数十年来向来乱丝无绪的“租界”的户口,竟被他们整理得有条有理。
所谓“配给制度”,便是按着户口,发给“配给证”,凭证可以购买白米及其他杂粮和日用品。开头,倒还有些白米配给出来。渐渐地米的“质”“江河日下”了;渐渐地米的“量”也一天天地少下去了;渐渐地用杂粮来代替一部分的白米了。米的“质”变成了“糠”多“米”少,变成了泥沙多,米质有臭味,不能入口,变成了空谷多于米粒。这些,都是日本人所不能入口、所不欲入口的,所以很慷慨地分了一部分出来。至于我们所生产的香糯的白米呢,那是敌人们的军粮,老百姓们是没有份吃的。
有几个汉奸,勾结了管理军粮的敌人们,窃出了若干白米或军粮,在黑市卖了出来。上海人总有半年以上,能够在黑市上买得到真正的白米或杜米。那不能不归功于那些汉奸们的作弊之功——从老虎嘴里偷下了一小部分的肥肉来。后来这事被他们发现了,两个汉奸,侯大椿和胡政,便被他们枪决。从此以后,白米或杜米,在市面上便更少见到了。“一二·八”珍珠港事变以后,海运完全断绝了,连日本本土的白米也要“江南”地方来供给,白米的来源,便更加艰难、稀少起来。
上海区的人民们,如果有力量,不愿吃杂粮或少吃杂粮的,只好求之于少数的米贩子,那边是所谓“踏”米的人们。“踏”米的人,不过是一个代表的名词,指的便是那批用自行车偷偷地从敌人的封锁线上,载运了少数米粮过来的人,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冒着生命的危险,做着这种黑市交易,其他妇孺们和老年的人们也常常带了些米粮来卖。身上穿了特制的“背身”。“背身”前后面都有的,其中便储藏着白米,很机警地偷过了敌人的“检问所”。——其实,还是用金钱来买“过”的居多。他们常常地发生“麻烦”;最轻的处罚是将食米充公。封锁线的边缘上常见有许多的“没收”的白米堆积着。有的是“没收”后还被“打”,被“罚跪”。遇到敌人们不高兴的时候,便用刺刀来戳毙他们。如此遭害的人很不少。友人程及君曾绘了一幅《踏米图》,那幅图是活生生的一幅表现得很真切的凄惨的水彩画,是沦陷区人民的生活的烙印。
为了食米的输入一天天地艰难起来,敌人们的搜刮,一天天地加强加多起来,米价便发狂地飞涨着。从伪币一千元两千元一担,到四千元、八千元一担。后来便是一万元、五万元地狂跳着。最后,竟狂跳到一百万元左右一担;最高峰曾经到过二百万一担的关口。平民们简直没有吃到“白米”的福气。连所谓“二号米”“三号米”也难得到口。许多人都被迫改食杂粮,从面粉到蚕豆、山薯,主要是能够充饥的东西,没有不被一般人搜寻着。饭店里也奉命不许出卖白米饭;有的改用面食;有的改用所谓“麦饭”。白米成了最奢侈的、最珍贵的东西。“配给制度”也在无形中停顿了。——从半个月配给一次,到一个月两个月配给一次,直到了“无形停顿”为止。
粮食缺乏的威胁,不仅使一般平民们感受到,即有力食用白米者们也都感受到了。肉和鱼和蔬菜还有的见到,白米却都到了敌人们的“仓库”里去了。听说烟台的人请客,食米要自己随身带去。江南产米区的人们,这时也有同样的情形。历史上有一个笑话,说有一个皇帝,遇到荒年,饥民遍野,他提议说,“何不吃肉糜?”。这时,倒的确有这样的“事实”了。吃肉糜易,吃白米饭却难。
假如胜利不在八月里的话,在冬天,饿死的人一定要成坑成谷的。然而江南产米区并不是没有米。米都被堆藏在敌人的仓库里。一包包、一袋袋堆积如山,任其红腐下去。他们还将米煮成了“饭”,做成了罐头,一罐罐地堆积着,以备第二年、第三年的军粮。
什么都被掠夺,但食粮却是他们主要的掠夺的目的物。我常经过几个大厦,那里面的住户都已被赶了出去,无数的卡车,堆载着白米,往这些大厦里搬运进去。雪白香糯的米粒,漏得满地,这不是白米!然而沦陷区的人民们是分润不到一粒的!德国人对占领地的许多欧洲人说:“德国人是不会饿死的;你们不种田,不生产,饿死的是你们;最后饿死的才是德国人。”这话好不可怕!日本人虽然没有公开地说这句话,然而他们实实在在地是这样做着的。
假如天不亮,我们是要首先饿死了的!
好不可怕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