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雾好一会才反应来, 愣愣地回答:“所以意思是说……你不会死?而我会变老,变丑,死掉?”
是吧?
是这个意思吧!
百里弃去给周雾弄夜宵, 周雾一个人坐在沙上, 越想越不对劲。
一碗素面, 盖了两片荷包蛋一些葱花小青菜,热腾腾的, 调动味蕾。
百里弃有了躯体后,每日和周雾一起进食,睡觉,运动……
几乎和常人无异,这种错觉让周雾甚至都忽略掉他曾经是一只鬼的实。
当初刚进入躯体时,百里弃对身体的掌控还不是特别的灵活, 几天筷子还有些拿不稳,现在完全能用筷子打一个樱桃结。
周雾没有胃口。
但是不好浪费百里弃一片心意, 慢慢地吸着面条, 默不作声。
吃完饭, 周雾冲了个澡,热乎乎地上了床,睡觉时, 他贴到百里弃的肩窝,鼻尖充斥这百里弃的气息。
原本应该是感到安心的。
现在却有强烈的不安感。
百里弃拥着周雾, 暖乎乎的皮肉, 刚洗完澡, 白皙的皮肤下散着淡淡粉红, 细软的丝微湿,整个人浸在一种水汽氤氲的柔软中, 让人想揉进怀里,融为一体。
百里弃慢慢地闭上眼,享受着与爱人共眠的幸福,却察觉到怀中那人与他的感受并不相同。
将那软绵绵的身体从怀里挖出来,那张漂亮精致的脸庞,紧闭着的眼眸睫毛微颤着。
“怎么了。”
周雾摇摇头。
温热的大手托起他的巴,他的脸颊暴/露在壁灯下,最终,猫儿似的眸子缓缓睁开,漂亮的眼珠里却带着水汽。
周雾闷着嗓子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老丑还和你帅高站在一起。”
“还有,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不要,不要。”他像是耍脾气无理取闹似得。
房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周雾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四周仅剩下时钟的声音,滴答,滴答……
“那就,一起死。”百里弃有力的回答响起。
周雾猛然张大眼:“你……”
百里弃将周雾裹进自己的范围内,亲住他:“不要想太多,我会跟着你,不会让你从我手中溜走的。”
“睡吧,已经很晚了,记得医生怎么叮嘱的吗?”
周雾一个晚上没睡好,他总是这样,心里有就很难安眠,第二天,他黑着黑眼圈,找到了叶善。
叶善似乎早就在等他了。
周雾还没开口,叶善就摆摆手,表示知道他的来意。
“我们找个地方坐来,慢慢谈。”
叶善带着他们进到了上一次坐来聊的那个茶厅。
叶善慢慢地从柜子里拿出茶具,嘴上缓缓地说:“知道为什么我改变了主意,拼了折寿的风险,也要把那百里弃的魂魄引回来吗?”
“是祖训。”
“我是有私心的,想终结到此,却是我愚蠢了。”
叶善泡了一壶茶,请百里弃和周雾坐,屋内的壁炉燃烧,星火迸裂开,弹在玻璃壁上。
原来这套古宅,还有这么西式的装修。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吧。”
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周雾刚刚火急火燎的心情一被他安抚来,虽然依旧内心着急,但是总算能坐来喝杯茶了。
叶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香火鼎盛的呢?
大虞后。
也就是覆灭大虞的湛朝。
叶家祖先,曾是一名游历四洲的奇人,懂得观星占卜之术,更能预测祸福,虽未达到百试百灵,可也有八成准度。
可他唯独不能给自己算。
半生穷困潦倒,在四十一岁时,游历时,偶然撞见了微服私访的大虞先皇,为其卜卦,竟得以赏识,受封国师。
鸿运来得太过突然,让人猝不及防,然而叶攒并未迷失头脑,而是在某一天,夜观星象,窥得一丝天机。
大虞国运星闪烁异常,虽当明亮烁目,却已呈衰相。
观星这日,已经是立太子后的半个月,他游历四洲,通晓各地风土人情,虽观出太子面相有异,但却没有言明。
实证明,他的预测是正确的。
一年后,先皇驾崩,太子继位。
新帝上任两年,便露出了真实面目,荒/淫无度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叶攒为求自保,便闭口不言。
当四殿下被当做质子送到大虞时,叶攒远远地看了一眼,心惊讶。
四殿下是真龙之相,若是以后无意外,回到安国必定成王。
但未发生之,皆有变数。
这变数便是……情劫。
四殿下与那位战神不知从何时,生了情愫,仅仅数月,便已化成一道情劫,两者皆是对方的劫。
大虞皇室荒淫,虽继承了先皇的昌盛国运,可已经日渐衰败,不有谋识之士逐渐看出端倪。
四殿下来之后的第二年,边城战连连。
偏偏大虞内里**,官场处处被腐蚀一空,虽然仍旧留有家底,可也不如以往。
一往无的战神,败了。
这位战神,一生打无数的胜仗、漂亮仗,在战场上成为敌国将领的噩梦,却在那个冬天,败了。
并且在大虞皇帝查明真相后,想掩盖其大虞内腐的真相,将其从历史上抹除。
这些历史,都是别国所留。
“为什么会败,你应该知道的。”叶善看向百里弃。
百里弃微微颔首,露了追忆的神色,面色很平静,但是周雾却意外地感觉到,他情绪上的波动。
自从他从鬼魂的形态恢复灵智后,很有这样的起伏。
屋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百里弃低沉的嗓音响起:“第一月,一切都好,我以势如破竹之势带领着军队,追击敌方数公里。就像是无数次战役那样。”
“那日,大雪封天,我判断该结束了,要赢了,便写一封家书报平安。”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这场战役竟然长达了数个月。
“粮草被劫,中了敌方埋伏,军心涣散,内有奸细,却仍迟迟不见粮草,后才知,是那小小的地方巡抚,因我与他不合,在战后方拦截了朝上派发的补给,边寒之地,只手遮天。”
“朝上来圣旨,命我不胜不归。”
不甘、气愤、怒火……
“但我最不甘的,并不是战败,而是,算一算时间,败了的那日,正是家书到达京都之日。”
百里弃看向周雾:“你应该在那时,应该正好看到了那封,报平安的家书。”
“我……?”周雾茫然,猛然意识到,连忙说:“我……难道我是转世?”
所以那个白衣年,是自己的世?
周雾坐在原地,卸了力气,靠在软软的靠背上喘着气。
百里弃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淡然,却依旧能够感知到一股压抑的忧伤。
叶善点点头:“是。”
周雾心尖猛然颤了颤:“家书到手的那日,你……你……”
“战败跳崖,杀出重围,却前方无路。”百里弃声音低沉。
周雾指尖麻了,呼吸在抖动,他共情于这个故,感到无比的悲伤与不甘。
一个月后,四殿下满心欢喜等待着百里将军的归来,却等到的是……一口无尸棺材。
死无全尸。
那日,也是寒冬。
雪很大,叶攒陪着四殿下出去时,脚踝陷入了雪中,他的心如同这雪一样,毫无温度。
这让四殿下想起了第一次与百里将军见面的场面。
见面那日,他与他势如水火。
……
深秋,边城。
从谷内吹来一阵寒风,将那雪花冲得乱七八糟,乱得看不清谷内的情况,视线内全是狂舞的鹅毛雪片。
从他们出城迎’客‘时开始的雪,几个时辰去,地面上竟然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冰碴。
这是很大的阵仗,这浩浩荡荡的架势,仿佛千军万马,不闻国事之人,恐以为要出征打战。
连马匹都被冻得有些不耐烦,不断跺脚吐息,只有那匹汗血宝马依旧沉稳冷静。
这里是交接之地。
远远的,能听到马蹄踏破冰壳的声音。
来了。
近了,马车在视线内隐隐约约有了轮廓,旗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队人马出现在谷内,慢慢朝他们走来。
他们的服装与大虞相差甚远,穿着皮袄,长裙,毡帽,长靴,短发,大大的金属耳环。
这是北安国独有的装扮,和中原截然不同,散发着迥异的异域风情。
交接之人正躺在马车之中,马车门紧闭,窥不见一丝一毫。
队伍穿过山谷,慢下了行走的速度,护送将领脸上默然无表情,跟在身后的将士们脸上隐含着悲愤。
北安国有求于大虞,边境动乱,为了取信于大虞,奉上一位皇子做质子。
四殿下便被选中。
说是选中,实则在传,是大虞来信点名,非四殿下不可。
至于为什么非他不可……
马蹄声停,队伍到了眼前。
交接的将士上行礼,接手之人,微微颌首。双腿夹了一马腹,骑着马穿人群,停到了马车,马。
刷的一,马车门被拉开,寒风立刻从外面钻入车内,让陷入软毛毡中的青年稍微缩了缩。
青年被冷风惊醒,皱着眉重新拉上毛毯,因为毛毯方向不对,长度不够,一双白皙匀称蜷着的脚出现在视线内。
“四殿下,换车。”声音低沉。
四殿下慢慢地醒来,从被褥中探出头来,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外头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因为背光,看不清面貌,也因为四殿下刚从梦中醒来,浑身冰凉,还头昏脑涨得很。
身上的盔甲射着令人胆寒的寒光,四殿下看清来人,却丝毫没有被吓到。
他伸了一个慵懒的懒腰,却因为拉伸太,让他忍不住伏在软垫上喘气,好一会才喘气来,待他回头来,脚尖踢开毛毡冲着站在门口的那人点了点脚尖。
“冷,替本殿穿鞋。”
马车外齐齐传来冷冷的吸气声,看向来人。
一双带着厚茧的大手竟然真的捉住了那只脚,虎口托住脚腕,将放在一旁的软皮毛靴,一点点套进那白生生的脚面。
“呃……轻点。”
四殿下瑟缩了一脚,太凉了,缓缓拉开自己的毛毯,披上一件厚重的皮毛,坐起身来,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他愣了一瞬。
给他穿鞋的男人有一双让人胆寒的双目,俊美的脸庞如神祗,却不见一点表情,只是垂眸,将另外一双鞋替他穿上。
明明躺在火盆旁,这双脚却冰得入骨,男人皱眉。
四殿下缩回了脚,看了一眼外头大雪的状况,瑟缩着不想下马车。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在两国交战时,他曾见这黑男人。
他那时候手执长剑,杀红了眼。他突然一个回身,射/出长剑,一秒,箭头射/进四殿下的身旁那位军师的脑袋中。
啊————
热烫的血液溅了他一侧脸,四殿下苍白的脸庞突然皱了起来,纤细五指捂住嘴,开始阵阵反胃,干呕了起来。
车子外的小厮不敢靠近,着急地说:“四殿下身体羸弱,怕是舟车劳顿所致……”
那人小心翼翼地说:“百里将军让让,让小人将四殿下抱下车来。”
抱?
四殿下突然感到身体一轻,脸颊磕上了坚硬的盔甲,他被抱了起来。
四殿下想要挣开,但是体力耗尽,他不得不厉声:“放肆!”
说是厉声,但因为体弱,那声音被寒风刮走,身边一个人都没听到。四殿下就这样伏在他刚硬的盔甲上。
四周全是狂舞的雪花,视线被遮挡,但不足以看不到这一幕,北安国将领来阻止,气愤不已。
男人冷冷地飘一句:“再不快些,殿下受寒。”
大虞的马车比北安马车来的豪华舒适,四殿下总算停止了反胃,钻入那毛皮之中,伸手把碳炉拨旺。
对着那高大身影怒斥:“滚。”
……
叶善继续说:“叶家之所以世代繁荣昌盛……”
百里弃突然明白了什么,看向叶善。
叶善点头:“是血契。”
四殿下只是远远地见到那口棺材,便吐血倒地,好不容易才被吊回一口气。
躺在床上,他恍若没了魂魄,目光迷离,神志不清。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他看到了叶攒,他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叶先生,你身怀绝技,只要有一方天地,必成大业,想离开大虞吗?用我北安皇子的身份,换你……叶家时代昌隆……!”
百里弃猛然抬眼,目光凌冽:“果然……”
周雾听得泪流满面,此刻才稍稍回神:“什么果然……?”
百里弃低语:“我恢复神智后,不止一次在想,为何我总是会如此恰巧,遇到你。”
“原来……如此。”百里弃神情有了一丝悲伤,“原来你……为我做了这些。”
叶善点头:“是血契,四殿下与叶攒签下契约,以天子之血,以自己的血肉祭天,换取轮回的纠缠。”
叶善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仿佛钻进了人的大脑,与灵魂产生共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断肠血,引魂人,永世轮回。”
“同生共死。”
“你便是四殿下的轮回转世,而我,是叶家传人,接下祖上传来的担子,当一位牵引者,渡你们相见。”
百里弃沉声:“所以你之说,你想终结这个轮回。让叶家从这个轮回里解脱出来?”
“是的,叶家世代便有这个祖训,但引魂之于危险,我便藏了私心……”
叶攒看到四殿下的那一刻,便从他身上到了龙气,耀眼刺目,龙血契,威力惊人超乎了他的想象。
相当于能成为皇帝的四殿下,用了自己的帝王之运换取了与爱人的轮回缠绵。
叶家不是沾光而已。
但,仅仅是沾光,叶家在短短半年内,叶攒转投北安,人丁兴旺,一年后,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数一数二的世家。
“这就是我所知的所有故。”
周雾听完这个故,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的精气神,四肢发凉,额间居然冒了密汗,有些呆愣,捧起一口热茶下肚,他才缓神来。
但是仍旧止不住眼角流的泪。
冰凉的手心突然被攥住,周雾侧头去,百里弃也在侧头看着他。
周雾看着百里弃:“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和你……”
修长的指骨擦掉白皙脸颊上的泪痕:“因为不想让你这样,你看,你哭了。”
“别哭了。”
半夜,叶善送百里弃和周雾回家,周雾依靠在百里弃的肩头,心口像是团了一捆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