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脾气也很好,虽然他经常把手抄在袖子里,板着脸吓唬孩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很爱小娃娃,打到的鸟儿什么的,都愿意分给孩子们。
所以我小时候一直搞不懂,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娶不到老婆呢?
我姑姑很看不起他,说因为他穷且丑。
嗯,他是挺穷的,他住在一个棚子里,家徒四壁,就这四壁,还四处漏风,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娘,连缝缝补补都不行,日子确实过得恓惶。
不过我当时也颇不以为然,想着我姑父也挺穷的,而且更丑,我姑姑不一样嫁给他了?
不过这句话,我没敢跟我姑姑说。
黑子一年到头都很忙,春季他要种小麦、种油菜、灌溉、除草,夏季种玉米、水稻、花生,秋季各种收割之类的,到了冬天才能歇一歇。
其实也歇不了,他还要趁着农闲时赚点儿钱,他在村头炸爆米花。
他弄了一个老式的爆米花机,这是一个葫芦形压力锅,底下有火炉,还有一个手拉式的风箱,他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看着压力表,等到时间了,他就把压力锅塞进提前备好的很长很大的蛇皮袋(这个袋子简直像一个通道那么长),然后就听见砰一声巨响,爆米花就给“炸”出来了。
每年过年前,家家户户都要炸一蛇皮袋爆米花,这玩意儿不值钱,一茶缸子米,就能炸一大口袋,给小娃娃们随便吃。
所以大家一听到砰砰砰的爆米花声响,就知道:呀,要过年了!
爆米花不赚钱,好多人也不给钱,就给半缸子米,半缸子玉米,就顶了。
炸完爆米花,黑子还要搞点儿赚钱的买卖,就是捉黄鼠狼。
黄鼠狼的尾巴,是制作毛笔的好材料,毛笔头说是“狼毫”,其实哪有那么多狼,都是羊毛、兔子毛,贵重一些的用黄鼠狼尾巴上的毛。
黄鼠狼的尾巴毛,细嫩有韧,还带峰颖,写出来的字挺括、锋利,所以当时黄鼠狼的尾巴都要出口到日本,日本人用这个制很贵的毛笔。
黄鼠狼很难捉,这玩意儿会锁骨,还能咬断细铁丝,很难捉,但是黑子发明了一个塌井,简直百战百胜,他每年都要捉几十条黄鼠狼。
黄鼠狼值钱的就是尾巴,黑子捉到了黄鼠狼,减掉尾巴后,就给它们放生了,所以在那一代,经常能看到秃尾巴的黄大仙。
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秃尾巴的黄大仙,你的法力去哪里了,莫非是藏在尾巴上被减掉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
捉完黄鼠狼,就该去打兔子喽!
我最喜欢跟他去打兔子,因为不管是捉黄鼠狼,还是扎爆米花,你都跟不上,他自己一个人就得了。
但是打兔子嘛,还是需要跟班的,总得有人拎兔子呀!
快过年那几天,天气干冷干冷的,整个田野光秃秃的,我们穿过田野,看到一个个的土沟子,还有草垛子,野兔子就藏在这里。
按说这种打兔子,是需要猎狗的,猎狗嗷嗷跑过去驱赶兔子,等惊慌失措的兔子跑出来,冷静的猎人在一边放枪。
但是黑子哪养得起猎狗,他连养土狗的粮食都没有,自己都还瘦骨嶙峋的,所以我就充当了猎狗的角色。
我拿着一个巴棍子,嗷嗷冲过去,用棍子使劲抽打土沟里的柴河、干枯的灌木,突然蹿出来一只兔子,拼命往田野里奔跑!
我拼命喊:黑子!黑子!
黑子不说话,他眯着眼略瞄一瞄,轰一声,火药枪开火了,有时候打中了,有时候没打中。
打中了,我就飞一般冲过去,没打中,我就给他扮个鬼脸。
那时候,野物多,除了野兔子,还有斑鸠,一树树的麻雀(麻雀喜欢聚集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会上百只聚在一棵枯树上,压得树枝都弯了),还有野鸭子,野鸡。
我跟黑子清早出去,带几个干面饼子,一瓶水,这些都要踹在怀里,天冷,饼子硬得像石头,要在嘴里磨很久,才能咽下去。
天要黑了,我们开始回归了,我把这些猎物倒吊在一个棉柴上,放肩膀上挑着,有点儿林教头雪夜上梁山的豪迈感。
回去以后,黑子就把野鸡的翎毛什么的给我,我拿去做毽子。
黑子边拔鸡毛,边眯着眼看着,说要过年了啊,过年好啊,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拍着手,笑着跳!
他的脸笑开了花,仿佛他真是儿女双全,一对儿女围着他拍手笑一样。
打完猎,他也要休息休息了,野味自然是不舍得吃的,要留着卖钱,有人家专门订这些。
不过订这些野味的,也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因为兔子枪里都是铁砂子,即便洗得再干净,吃的时候也难免会吃出来沙子,让人很不舒服,所以也给不了几个闲钱(大户人家都是雇渔民养野味,现吃现杀,都有专门的人送过去,譬如我们家)。
他卖点儿野味,换一些钱,给他母亲买点儿中药,换一身新衣服,再贴一副春联,就过年喽!
他贴的对联是:
春联对歌民安国泰
喜字成双花好月圆
我当时就想,国泰民安是不假,可是你哪来的喜字成双呢?
又到春节了。
昨天,在网上和我一个堂兄聊天,问到黑子的情况,说他还是那样,兔子枪早就收缴了,瞎眼老娘也死了,他常年劳累,身子已经半瘫痪了,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糟老头。
突然很难过。
我儿子谢秦汉唐,将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了。
没有人会告诉他,黄鼠狼怎么捉,爆米花要怎么炸,打兔子要怎么打,天鹅是怎么低低的飞,水鸭子如何泠泠地叫,夏夜的虫子和蛇如何嘶鸣,再没有一个老人带着他捉鱼、捕鸟、狩猎、洑水,坐在荒凉的田野中搜索兔子,在潮热的夏夜在湖泊里游泳捉鱼。
外面有人放炮仗,嘭一声爆响,像极了黑子当年炸的爆米花。
只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