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嚷嚷,一嚷嚷鬼火又要出来了。到底谁在陪妈妈?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里?你怎么不去陪她?
我不知道。妈妈就让我给你送东西,没说让我去陪她。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胡闹,妈妈刚刚生了小宝宝,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医院里?你去告诉大舅了吗?小姨?胡闹!那绍兴奶奶呢,你也没告诉?你这孩子,这不是胡闹吗!
你也嚷嚷了,大人嚷嚷鬼火也会出来的!
我们谁也别嚷嚷,爸爸轻轻地问你话,你轻轻地告诉我就行了。谁在医院里照顾妈妈?
我不知道。妈妈没让我告诉他们,她光让我来给你送棉衣。她说是早生,本来下个月才生的,张阿姨说妈妈不该去搬那包水泥,一搬水泥就早生了,要不是早生,妈妈就自己来送了。
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你妈妈是早产了。她不该这么拼命干活的,胡闹,他们厂的领导混账,让一个孕妇搬水泥!
你又嚷嚷,鬼火又来了,快把我的眼睛蒙上——电视!我要回去看电视!
不过也不能都怪人家领导,她就是不惜力,先进生产者嘛,挺那么大个肚子,还在那儿争先进。你干什么?别胡闹,往前面走,快走。
我走不动了。我要回去,我要看电视!
胡闹。电视早没了,你想想电视里的人不要睡觉吗。坚持一下,看,我们到大堤了。
我不要大堤。我肚子饿,肚子疼,我要吃鸡蛋!
别嚷嚷!越嚷嚷越饿,吃红薯吧。红薯抗饿,以前红军长征时都没有红薯吃。鸡蛋就是你们小孩子爱吃,其实鸡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消化,吃了爱放屁,卜,卜,卜,老是放屁,臭死了!
你骗人,吃红薯才会放屁,吃一个鸡蛋就像什么也没吃,怎么会放屁?
他们爬上了大堤,堤上的风更加肆虐,风将土路两侧的杂树灌木林吹得飒飒作响,月亮跟着他们走了一程,忽然失去耐心,躲进了云层,于是旷野里的黑暗看上去更加浓重了,只有远处的五七干校方向闪烁着几点昏黄的灯光。大堤上有一条路,他们站在路上。佟文光对我姐姐说,跺跺脚,别光站着,要不你脚上也要长冻疮了。我姐姐说,我要回干校,我要回去睡宿舍!我姐姐推搡着佟文光,佟文光说,回去你不怕让小鬼抓了去?不能回去。我姐姐眼泪汪汪,她说,你骗人,干校人多,鬼魂不敢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站在这里才会被鬼魂抓走!佟文光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我们大概走错路了,他说,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路嘛,我们在这里等等看,会有拖拉机过路的,附近村里人经常开拖拉机去城里送菜。
一九七三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在一条荒凉漆黑的堤坝路上,佟文光将我姐姐藏在他的棉大衣里,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等待某辆拖拉机的到来。
很明显佟文光的回城计划是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我姐姐虽然才九岁,可她从来不是个好骗的傻瓜,她放弃了电视、鸡蛋和宿舍生活,难道是为了在寒风中等一辆并不存在的拖拉机吗?你骗人,你故意不让我看电视吃鸡蛋!我姐姐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送我去宿舍!她用脚去踢佟文光,送我回去,我要看电视,我要睡觉,我要那张上下床!佟文光不能容忍孩子的无理取闹,但是如果是有理取闹,他也没什么办法,那天在大堤上佟文光让我姐姐闹得没办法,后来干脆把我姐姐扛在肩上走。佟文光知错认错,他默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他还是不断地向我姐姐强调客观理由,这是近路,省下十里地,我们能早到半个钟头。他扛着我姐姐向公路方向走,他说,你是小学生了,该知道什么叫归心似箭,我们是不该走这条路,可是,归心似箭呀!我姐姐才不理会什么归心似箭呢,她趴在佟文光的肩上,像一只不安的小鸟栖息在某棵大树的树枝上,起先她嘤嘤地哭,泪眼瞪着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没碍着谁,你瞪它它也瞪着你,渐渐地我姐姐的上下眼皮打架了,她放弃了一切努力,呼呼地睡去了。睡意蒙眬中她觉得佟文光在拍她,妞妞,别睡,不能睡着!我姐姐不管这一套,她只顾趴在佟文光的肩上睡,而且她还危言耸听地咕哝道,爸爸,我快死了!
去城里送菜的拖拉机没有出现,或许那天夜里拖拉机手嫌天气太冷,没有出门,或许拖拉机从另一个方向驶向城里了,或许附近的拖拉机只是偶尔在夜间去城里送菜,或许关于拖拉机的说法只是我父亲的一厢情愿,谁知道?那些归心似箭的人,对于交通工具总有这样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条道走到黑,说的就是佟文光那天夜里的行程。佟文光后来脱下他的棉衣把我姐姐抱成一团驮在身上,两只装红薯的网兜则悬挂在胸前,他在大堤上一路小跑——不跑不行,他里面就穿了一件毛衣,他有严重的胃病,如果不那么拼命跑会冻出病来。但是跑着跑着他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路线不是近道,他怀疑自己多跑了十里冤枉路,后悔没什么用。他向远处的公路一路小跑着,听见自己身体的各个器脏和关节正在散架,变成了拖拉机的零件、引擎和油箱,他听见这辆拖拉机在黑暗中突突地向前冲,引擎在勉励油箱:加油,去看儿子!车轴在为轮胎打气:别泄气,去看儿子!去看儿子!除此之外,佟文光还感觉到一棵沉重的热乎乎的大白菜在车斗里摇晃——那是我姐姐,是佟文光最疼爱的女儿,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样的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她竟然在我父亲的背上睡着了。
一九七三年冬天的一个凌晨,我在妇产医院的病房里看见棉门帘被什么撞开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男人浑身冒着寒气,弓着身子站在那里,向我和我母亲傻笑,我发现那男人的背上有个东西突然冒了出来,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小女孩蓬乱的头发上同样散发着冰冷的寒气,她木然地看着我,间或打一个哈欠,我发现她的小脸上到处是鼻涕和眼泪的痕迹。
那会儿我出世才三天,除了母亲的**,我谁也不认识。我被两个不速之客吓着了,所以我用尖锐而响亮的哭声表示了抗议。
谁让你来的?
谁让你们来的?
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了,他们还是来了。两个冬夜来客,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姐姐。
而医院的窗外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