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或重如泰山,或轻于鸿毛。
段红老太太死后我以为宣传队也散了,因为没有人来召唤我去排练了。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你在简单的故事中最好多用春光明媚这样的词语,以免把简单的东西搞复杂了。紫荆花开了。赵文燕已经穿裙子了。就这么回事。有一天我走过大教室窗前惊奇地发现赵文燕李小果他们还在排练,校长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在指挥他们。十二个,六男六女,只是没有了我。
我呢?不是说让我上让李小果滚蛋的吗?我伏在窗台上偷看了一会,想进去又不敢进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要我而要李小果那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我这辈子尝到的第一回失落感就是这时候。这时候我十二岁。十二岁就有了失落感全是舞蹈的罪过。本来说得好好的让你上台,但突然连排练都不要你了,你心里没法不难受。
还有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跟李小果又打架了。这回我把他摁在沙坑里,他根本没有机会撕我裤子。我像大力神一样往李小果嘴里灌沙子,但突然我想起了段红老太太说过的话,“好好跳,让你上台。”我就放开了李小果,自己先哭起来了。我对着一堵断墙,泪眼蒙眬地看见墙外的油菜地开出一片伤心的金黄色花朵。那回我赢了,却莫名其妙大哭一场。那是我少年英雄史中最丢脸的纪录。
东风吹,战鼓擂。春天过得好快啊。
我最害怕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会演了,地点就在学校的大礼堂里。那天我们学校就是个莺歌燕舞百花争艳彩旗飞扬鞭炮齐鸣的气氛。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东奔西窜,快活得闹翻了天。只有我一个人心情沉重,像老人一样端坐在课堂最后一排位置上。我在玩一盒火柴。我把火柴一根根码齐了堆放在桌上,然后把一面小镜子迎着光线,对准火柴堆。慢慢地那堆火柴就毕剥燃起来了。我闻见一股焦硝味围绕着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飘散。
你想想你在十二岁会做这样伤心的游戏吗?
我搬着凳子排在队伍最末尾朝礼堂走。春光明媚。谁也不想知道我心里的事情。谁想知道你心里的事情?突然队伍一片哄闹。原来是六男六女十二个红孩子化好了妆拿着道具超过去了。李小果那大笨蛋当然也混在其中。他的脸涂得比谁都红。我转过脸不去看他们,我听见校长一路小跑追着赵文燕对她说:“别紧张,千万要憋住。”我知道校长是什么意思,我想我要是赵文燕就是不憋住,就是要尿,谁让他有眼无珠要李小果不要我呢?
你知道七十年代初只有孩子们是舞台上的艺术大师,你看孩子蹦蹦跳跳总比什么都不看强。所以会演那天整条街上的老头老太都自带凳椅坐在后面喜笑颜开。我看见李小果的奶奶赵文燕的爷爷都在里面好像上台跳舞的是他们。我觉得那天的世界欢乐得不对头。
轮到《红孩子》上场了。六男六女十二个孩子分两排跳上舞台,手持扫帚、拖把、抹布搞卫生。我看见赵文燕的脸像个老妇女一样愁眉不展,她上台没跳几下就蹲了下去。站在台下的校长马上抱住了脑袋,朝天翻了个白眼。
赵文燕还是没憋住,她又尿啦!
我腾地站起来,拍手,大笑。我的笑声尖利响亮。班主任就从前排冲过来,把我摁倒在凳子上。但我还是忍不住,张大了嘴巴笑。班主任在我脸上刷了一巴掌。
你在十二岁时会这样笑吗?
这好像就是我要说的舞蹈的故事。
需要交代一下故事中的另外两个孩子的下落以构成故事。赵文燕在升中学前夕被上海一家舞蹈学校选去,据说她的容貌和两条细长腿让招生的舞蹈家爱不释手。她果然天生就是个舞蹈天才。我后来曾经在电视里欣赏过她的荷花舞,已经不是《红孩子》的跳法了。她跳起舞来显得美丽动人。但我有一回坐在电视机旁对朋友说:“她从前一上台就要尿。”朋友大笑,以为我在说荤话。我说:“不骗你们,我从前跟她一起跳过舞。我怎么会骗你们?”就这么回事。赵文燕在上海跳舞的头一年,她妈妈就死了,依然是悬梁,赵文燕不在家里她妈妈就死成了。不知为什么死。赵文燕的妈到最后脖子上仿佛长了一条沟。那是绳索的痕迹。
还有就是笨蛋李小果。告诉你李小果的下落你会相信我说的真是故事了。李小果就是我们街上那个坐轮椅出门的残疾人。有一天他在建筑工程队搭脚手架的时候,从十米高空坠落下来,两条腿摔断了。
我想这叫作悲剧命运。悲剧命运就是你一辈子只跳过一次舞,但你的腿却摔断了。就这么回事。
我经常和我妻子谈起舞蹈的话题。我妻子就是当年十二个红孩子中的一个,记住,就是拿扫帚跳舞的那个。她现在很讨厌我跟她讨论舞蹈。她说:“我讨厌喜欢舞蹈的男人。”
想想也是,男人喜欢舞蹈总不大对劲。
可是你能说得清舞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我妻子曾经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我说:“你小时候跳西藏舞的时候,你把衣袖往这儿甩往那儿甩真是美丽极了。”她说:“是吗?我跳过西藏舞?”
我注意了一下她的神态,她茫茫然不像装假。你只能相信她真的忘记自己的舞蹈了。
就这么回事。舞蹈这东西你能说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