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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茶的俳句

(二十二)早晴的时候,毕毕剥剥的炭的高兴呵!

他将木炭等类都当人看。其余跳蚤蚱蜢等小虫,也当真的认作自己的朋友,咏到诗里去。

一茶对于昆虫类,也倾注热烈的同情。

(二十三)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二十四)跳蚤们,可不觉得夜长么?岑寂么?

案,这一类的佳句甚多,现在增录几首。

(二十五)小雀儿,回避罢,回避罢!马来了呵!

(二十六)女儿看呵,正在被卖身去的萤火!

(二十七)(题:六道图之一,——地狱)黄昏的月,——锅子里啼着的田螺。

(二十八)鱼儿们呵,也不知是桶里,门口的纳凉。

(二十九)春雨来了,吃剩的鸭呷呷的叫着。

(三十)捉到一个虱子,掐死他固然可怜要弃在门外,任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

虱子呵,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在他的句集里,咏跳蚤的句子很多,而且并不嫌憎它们。他诗里说冬天还有跳蚤出来,他的住家的景况,就很可以想见了。在许多句子里,仿佛他是和跳蚤一同游嬉着似的。

(三十一)要转侧了呵,你回避罢,蚱蜢!

(三十二)蜗牛,——破坏了墙壁,给他游嬉。

后一句所说,与良宽上人因为竹从座席下生长出来,便即破坏地板,除去屋瓦,以免妨碍它的发育自由,正是同一趣向。在《七番日记》里,又写着这样的事。有一天暴雨之后,一茶在乡间泥泞的狭路上行走,对面有三四匹马背了稻走来。领头的一匹,便即避道,走下泥泞里去。后面的马也跟着走去。这时一茶自己只拿着一个头陀袋,马却背着重荷,叫它们让路,实在非常抱歉;马的心里想必以为这是强横的人罢;“觉得太可怜了,立在堤上,暂时目送其去。”在日记上记着。马是畜生,人是万物之灵,这种思想,在一茶是没有的。

一茶将自然看得与自己极近。譬如写天地,中间并没有阻隔的东西,好像是写房内情景的模样,看得非常相近。如说将自然看得狭,未免很有语病,或者不如说亲密的看自然,较为适当。

(三十三)云散了,光滑滑的月夜呵!

(三十四)剖苇呵,天空角落的筑波山!

(三十五)在红的树叶上,摊着的寒气呵!

他将月夜看作和尚的头一般,筑波山仿佛是放在墙角,寒气说得似乎是晒着的棉被;但是诗趣一样的明白的现出。

一茶所作,颇多恬淡洒脱的句,但其中含有现今的所谓“生之悲哀”。读他的时候,引起的感觉,与读普通厌世的文章的时候不同。

(三十六)黄昏的樱花,今天也已经变作往昔了。

(三十七)这样的活着,也是不可思议呵!花的阴里。

一茶的**很小。仿佛秋雨时候,只望什么人送牡丹饼来,就满足了。晚年他在烧剩的土藏里过日子。被人欺侮,财产都夺了去,他虽然也愤慨,但是随即忘怀了。

我的朋友有一个河野理学士,是颇妙的人,有一回同乘电车,他玩笑的说,有美的女人坐着就好,但是上去看时,车中都是汗秽的工人和老人,接连的坐着。河野君皱了眉说,“这电车是灰色的。”但在灰色里,也有它的趣味。这灰色的趣味,在一茶诗里,很是分明。

(三十八)萍花的来呀来呀的老头儿的茶摊。

(三十九)老婆婆喝酒去的月夜呵!

(四十)砰(石訇)哗喇的,知道是老婆子的砧声。

(四十一)深川呵,经过了霜似的看门的人!

这样的句子,与蕉风(即芭蕉派)的所谓寂,又迥乎不同。如萍花这一句,差不多将一茶的心,画一般的描出来了。

案,下列几首,也是同类趣味的诗:

(四十二)(原题:堂前乞食)

给一文钱,打一下钲的寒冷呵!

(四十三)(原题:桥上乞食)

将母亲当作除霜的屏风,睡着的孩子!

(四十四)沙弥尼,已将鬼灯种下了等着。

(四十五)(原题:商万钱日有苦,商一钱日有乐)

吹着笛子,大除夕的饧糖的鸟。

(四十六)(原题:住吉)唐人也看呵,插秧的笛子和大鼓!

(四十七)(原题:粒粒皆辛苦)是罪过呵,午睡了听着的插秧歌!

(四十八)恭喜也是中通的罢了,俺的春天。

一茶对于遇见老或贫穷或不幸的事,非常的慨叹,但一面也有以为有趣的态度。遇了火灾,只剩下一间土藏,当作住宅,在这悲苦的时期,他还这样说:

(四十九)火烧场呵,跳蚤们哄哄的喧扰着。

在《七番日记》里,很叹息齿牙脱落,但他做这样的狂歌:

“牙齿脱了,皈依你时也是阿无阿弥陀,

阿无阿弥陀佛,阿无阿弥陀佛呀!”

一茶的诗,叙景叙情各方面都有,庄严的句,滑稽的句,这样那样,差不多是千变万化,但在这许多诗的无论哪一句里,即使说着阳气的事,底里也含着深的悲哀。这个潜伏的悲哀,很可玩味。如不能感到这个,便不能说真已赏识了一茶的诗的真味。

将一茶的句,单看作滑稽飘逸的人,是不曾知道一茶的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于北京西山

(1921年11月10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