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段1
三月中间,伦敦忽然见着响晴的蓝天。树木,没有云雾的障蔽,好象分外高瘦了一些。榆树枝儿纷纷往下落红黄的鳞片,柳枝很神速的挂上一层轻黄色。园中的野花,带着响声,由湿土里往外冒嫩芽。人们脸上也都多带出三分笑意。肥狗们乐得满街跳,向地上的树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车看着花梢多了,在日光里跑得那么利嗖,车尾冒出的蓝烟,是真有点蓝色了。铺子的金匾,各色的点缀,都反射出些光彩来,叫人们的眼睛有点发花,可是心中痛快。
虽然天气这么好,伊家的大小一点笑容都没有,在客厅里会议。保罗叼着烟袋,皱着眉。伊牧师的脑杓顶着椅子背,不时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头发连一点春气没有,干巴巴的在头上绕着,好象一团死树根儿。她的脖子还是梗得很直,眼睛带出些毒光,鼻子边旁的沟儿深,很深,可是很干,象两条冻死的护城河。
“非把凯萨林拉回来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着牙说。
“我不能再见她的面!趁早不用把她弄回来!妈!”保罗说,态度也很坚定。
“咱们不把她弄回来,玛力要是告下华盛顿来,咱们全完,全完!谁也不用混啦!我在教会不能再做事,你在银行也处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状,咱们就全完,毁到底!你我禁得住报纸的宣扬吗!把她弄回来,没第二个办法!”伊太太说,说得很沉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们就没法子把她再叫回来!”保罗说,脸上显着非常的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顾脸面!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没用!想办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儿到现在,我那一天不给她些《圣经》上的教训?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钉着她?你恨她,我才真应当恨她的呢!可是,无济于事,恨她算不了什么;再说,咱们得用爱力感化她!她跑了,咱们还要她,自要她肯改邪归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训;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说谬论!我去找她,找到天边,也把她找回来!我知道她现在不会快乐,我把她找回来,叫她享受一切她从前的快乐;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块儿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儿快活是我的责任,不管她怎么样对不起我!”伊太太一气说完,好象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过。眼中有点湿润,似乎是一种泪,和普通人的泪完全不同。
“她决不会再回来!她要是心里有咱们,她就决不会跟华盛顿那小子跑了!妈,你怎办都好,我走!我要求银行把我调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儿也好;我不能再见她!英国将来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这群自私,不爱家,不爱国,不爱上帝的男女们!”保罗嚷着说,说完,站起来,出去了。
欧洲大战的结果,不但是摇动各国人民的经济基础,也摇动了人们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旧道德,旧观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释。他们要把旧势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设一个和平不战的人类。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这种新思想下,全整个的翻了一个筋斗;几乎有连根拔去的样子。普通的人们在这种波浪中,有的心宽量大,随着这个波浪游下去,在这种波浪中,他们得到许多许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见短,极力的逆着这个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着的那些破残的旧东西,捉住,紧紧的捉住。这两队人滚来滚去,谁也不了解谁,谁也没心去管谁;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于父子兄弟间也演成无可调和的惨剧。
英国人是守旧的,就是守旧的英国人也正在这个怒潮里滚。
凯萨林的思想和保罗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狭的爱国;不要贵族式的代议政治。保罗的呢:战争,爱国,连婚姻与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着。凯萨林看上次的大战是万恶的,战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罗看上次的大战是最光荣的,战前的一切是黄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读书得来的;他的意见是本着本能与天性造成的。她是个青年,他也是个青年,大战后的两种青年。她时时处处含着笑怀疑,他时时处处叼青烟袋断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结果,效用。她用脑子,他用心血。谁也不明白谁,他恨她,因为他是本着心血,感情,遗传,而断定的!
她很安稳的和华盛顿住在一块,因为他与她相爱。为什么要买个戒指戴上?为什么要上教堂去摸摸《圣经》?为什么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凯萨林对这些问题全微微的一笑。
玛力——和保罗是一样的———一定要个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圣经》,一定叫人称呼她华盛顿太太。她的举动象个小野猫儿,她的思想却象个死牛。她喜欢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风儿把裙子刮起一点,便赶快的拉住,看着傻气而可笑。她只是为态度,衣帽,叫男人远远看着她活着的。她最后的利器便是她的美。凭着她的美捉住个男人,然后成个小家庭,完了!她的终身大事只尽于此!她不喜欢有小孩,这虽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玛力信这个只是为方便。小孩子是最会破坏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烦的,所以她不愿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认她有什么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华盛顿拿玛力与凯萨林一比较,他决定和凯萨林一块住了。他还是爱玛力,没忘了她;可是他和凯萨林的关系似乎在“爱”的以上。这点在“爱”以上的东西是欧战以后的新发现,还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这点东西是不能以形式限制住的,这点东西是极自由的,极活泼的。玛力不会了解,还不会享受,因为她的“爱”的定义是以婚姻,夫妇,家庭,来限定的;而这点东西是决不能叫那些老风俗捆住的。
凯萨林与华盛顿不耻手拉着手儿去见伊太太,也不怕去见玛力;只是伊太太与玛力的不了解,把他与她吓住了;他与她不怕人,可是对于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这不是他与她的软弱,是世界潮流的击撞,不是个人的问题,是历史的改变。他与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标准是不同的;他与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玛力的良心搁在同一天平上称。好吧,他与她顶好是不出头,不去见伊太太与玛力。
“可怜的保罗!要强的保罗!我知道他的难处!”伊太太在保罗出去以后,自己叨唠着。
伊牧师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说话的时候了,嗽了两下,慢慢的说:
“凯不是个坏丫头,别错想了她。”
“你老向着她说话,要不是你惯纵着她,她还作不出这种丑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师打闷过去。
伊牧师确是有点恨她,可是不敢发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稣的话把她劝回来!”伊太太勉强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样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来。”伊牧师低声的说:“她和他在一块儿很快乐呢,她一定不肯回来;要是不快乐呢,她有挣饭吃的能力,也不肯回来。我愿意她回来,她最爱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儿湿了,接着说:“可是我不愿意强迫她回来。她有她的主张,意见。她能实行她的主张与意见,她就快活;我不愿意剥夺她的快活!现在的事,完全在玛力身上,玛力要告状,咱们全完;她高高一抬手,万事皆休;全在她一个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凯,我去看她,听一听她的意见,然后我去求玛力!”
“求——玛力!!求!!!”伊太太指着他的鼻子说,除了对于上帝,她没用过这个“求”字!
“求她!”伊牧师也叫了劲,声音很低,可是很坚决。
“你的女儿跑了,去求一个小丫头片子!你的身分,伊牧师!”伊太太喊。
“我没身分!你和保罗都有身分,我没有!你要把女儿找回来,只为保持你的脸面,不管她的快乐!同时你一点没想到玛力的伤心!我没身分,我去求她!她肯听我的呢,她算牺牲了自己,完成凯萨林的快乐;她不肯听我的呢,她有那分权利与自由,我不能强迫她!可怜的玛力!”
伊太太想抓起点东西往他的头上摔;忽然想起上帝,没敢动手。她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顶着那头乱棉花走出去了。
伊牧师和温都太太对着脸坐着,玛力抱着拿破仑坐在钢琴前面。在灯光下,伊牧师的脸是死白死白的。
“玛力!玛力!”他说:“凯萨林不对,华盛顿也不对;只委屈了你!可是事已至此,你要严重的对他呢,连他带我就全毁了!你有法律上的立脚地,你请求赔偿,是一定可以得到的。连赔偿带手续费,他非破产不可!报纸上一宣扬,我一家子也全跟着毁了!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起诉,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要求赔偿,我只是求你,宽容他一些!华盛顿不是个坏小子,凯萨林也不是个坏丫头,只是他们的行动,对不起你;你能宽容他们,他们的终身快乐是你给的!你不饶恕他们,我一点也不说你太刻,因为你有充分的理由;我是来求你,格外的留情,成全他们,也成全了我们!在法律上他与她是应当受罚的,在感情上他们有可原谅的地方。他们被爱情的冲动做下这个错事,他们决无意戏弄你,错待你,玛力!你说一句话,玛力,饶恕他们,还是责罚他们。玛力姑娘,你说一句话!”
玛力的泪珠都落在拿破仑的身上,没有回答。
“我看,由法律解决是正当的办法,是不是?伊牧师!”温都太太嘴唇颤着说。
伊牧师没言语,双手捧着脑门。
“不!妈!”玛力猛孤丁的站起来说:“我恨他,我恨他!我——爱他!我不能责罚他!我不能叫他破产!可是,得叫他亲自来跟我说!叫他亲自来!我不能听旁人的,妈,你不用管!伊牧师,你也管不了!我得见他,我也得见她!我看看他们,只要看看他们!哈哈!哈哈!”玛力忽然怪笑起来。
“玛力!”温都太太有点心慌,过去扶住女儿。
伊牧师坐在那里象傻了一样。
“哈哈!哈哈!”玛力还是怪笑,脸上通红,笑了几声,把头伏在钢琴上哭起来。
拿破仑跑到伊牧师的腿旁,歪着头看着他。
2
马威和李子荣定好在礼拜天去看伦敦北边的韦林新城。这个新城是战后才建设的。城中各处全按着花园的布置修的,夏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都闻得见花香。城中只有一个大铺子,什么东西都卖。城中全烧电气,煤炭是不准用的,为是保持空气的清洁。只有几条街道可以走车马,如是,人们日夜可以享受一点清静的生活。城中的一切都近乎自然,可是这个“自然”的保持全仗着科学:电气的利用,新建筑学的方法,花木的保护法,道路的布置,全是科学的。这种科学利用,把天然的美增加了许多。把全城弄成极自然,极清洁,极优美,极合卫生,不是没有科学知识的所能梦想得到的。
科学在精神方面是求绝对的真理,在应用方面是给人类一些幸福。错用了科学的是不懂科学,因科学错用了而攻击科学,是不懂科学。人生的享受只有两个:求真理与娱乐。只有科学能供给这两件。
两个人坐车到邦内地,由那里步行到新城去。顺着铁路走,处处有些景致。绿草地忽高忽低,树林子忽稀忽密。人家儿四散着有藏在树后的,有孤立在路旁的,小园里有的有几只小白鸡,有的挂着几件白汗衫,看着特别的有乡家风味。路上,树林里,都有行人:老太婆戴着非常复杂的帽子,拄着汗伞,上教堂去作礼拜。青年男女有的挨着肩在树林里散逛,有的骑着车到更远的乡间去。中年的男人穿着新衣裳,带着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鸡,白猪,鸟儿,等等。小学生们有的成群打伙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滚。
工人们多是叼着小泥烟袋,拿着张小报,在家门口儿念。有时候也到草地上去和牛羊们说回笑话。
英国的乡间真是好看:第一样处处是绿的,第二样处处是自然的,第三样处处是平安的。
“老李,”马威说:“你看伊姑娘的事儿怎么样?你不赞成她吧?”
李子荣正出神的看着一株常绿树,结着一树的红豆儿,好象没听见马威说什么。
“什么?呕,伊姑娘!我没有什么不赞成她的地方。你看那树的红豆多么好看?”
“好看!”马威并没注意的看,随便回答了一句,然后问:“你不以为她的行动出奇?”
“有什么出奇!”李子荣笑着说:“这样的事儿多了!不过我决不肯冒这个险。她,她是多么有本事!她心里有根:她愿意和一个男人一块住,她就这么办了,她有她的自由,她能帮助他。她不愿意和他再混,好,就分离,她有能力挣饭吃。你看,她的英文写得不错,她会打字,速记,她会办事,又长的不丑,她还怕什么!凡是敢实行新思想的,一定心里有点玩艺儿;没真本事,光瞎喊口号,没有个成功!我告诉你,老马,我就佩服外国人一样:他们会挣钱!你看伊太太那个家伙,她也挣三四百一年。你看玛力,小布人似的,她也会卖帽子。你看亚力山大那个野调无腔,他也会给电影厂写布景。你看博物院的林肯,一个小诗人,他也会翻译中国诗卖钱。我有一天问他,中国诗一定是有价值,不然你为什么翻译呢?你猜,他说什么?‘中国东西现在时兴,翻点中国诗好卖钱!’他们的挣钱能力真是大,真厉害。有了这种能力,然后他们的美术,音乐,文学,才会发达,因为这些东西是精神上的奢侈品,没钱不能做出来。你看西门爵士那一屋子古玩,值多少钱!他说啦,他死的时候,把那些东西都送给伦敦博物院。中国人可有把一屋子古玩送给博物院的?连窝窝头还吃不上,还买古玩,笑话!有了钱才会宽宏大量,有了钱才敢提倡美术,和慈善事业。钱不是坏东西,假如人们把钱用到高尚的事业上去。我希望成个财主,拿出多少万来,办图书馆,办好报纸,办博物院,办美术馆,办新戏园,多了!多了!好事情多了!”李子荣吸了口气,空气非常的香美。
马威还想着伊姑娘的事,并没听清李子荣说的是什么。
“可怜的玛力!”马威叹息了一声。
“我说的话,你全没听?老马!”李子荣急了。
“听见了,全听见了!”马威笑了:“可怜的玛力!”
“扔开你的玛力和凯萨林!可怜?我才可怜呢!一天到晚穷忙,还发不了财!”李子荣指手画脚的嚷,把树上的小鸟吓飞了一群。
马威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往前走。头低着,好象叫思想给赘沉了似的。
李子荣也不出声,扯开粗腿,和马威赛开了跑。两个人一气走了三哩,走得喘吁吁的。脸全红了,手指头也涨起来。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说话,只是走,越走越有劲。
马威回头看了李子荣一眼,李子荣往起一挺胸脯,两个人又走下去了。
“可怜的玛力!”李子荣忽然说,学着马威的声调。
马威站住了,看着李子荣说:
“你是成心耍我呀,老李!什么玛力呀?又可怜呀?”
“你老说我太注重事实吗,我得学着浪漫一点,是不是?”李子荣说。
两个人走得慢了。
“老李,你不明白我!”马威拉住李子荣的胳臂,说:“说真的,我还是对玛力不死心!我简直的没办法!有时候我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真的!我乱想一回:想想你的劝导,想想父亲的无望,想想事业,想想学问;不论怎么想吧,总忘不了她!她比仙女还美,同时比魔鬼还厉害!”
“好老马,你我真和亲弟兄一样,我还是劝你不必妄想!”李子荣很诚恳的说:“我看她一定把华盛顿给告下来,至少也要求五六百镑的赔偿。她得了这笔钱,好好的一打扮,报纸上把她的影片一登,我敢保,不出三个月她就和别人结婚。外国人最怕报纸,可是也最喜欢把自己的姓名,像片,全登出来。这是一种广告。谁知道小玛力?没人!她一在报纸上闹腾,行了,她一天能接几百封求婚书。你连半点希望也没有!不必妄想,老马!”
“你不知道玛力,她不会那么办!”马威很肯定的说。
“咱们等着瞧!钱,名,都在此一举,她不是个傻子!况且华盛顿破坏婚约,法律上有保护玛力的义务。”
“我没望?”马威说得很凄惨。
李子荣摇了摇头。
“我再试一回,她再拒绝我,我就死心了!”马威说。
“也好!”李子荣带着不赞成的口气。
“我告诉你,老李,我跟她说一回;再跟父亲痛痛快快说一回,关于铺子的事。她拒绝我呢,我无法。父亲不听我的呢,我走!他一点事儿不管,老花钱,说不下去;我得念书。不能一天粘在铺子里。我忍了这么些日子了,他一点看不出来;我知道不抓破面皮的跟他说,他要命也不明白我们的事情,非说不可了!”
“打开鼻子说亮话,顶好的事!不过——”李子荣看见路旁的里数牌:“哈,快到了,还有半哩地。我说,现在可快一点钟了,咱们上那儿去吃饭呢?新城里一定没饭馆!”
“不要紧,车站上许有酒馆,喝杯酒,来两块面包,就成了。”马威说。
离车站不远有一带土坡,上面不少小松树。两个人上了土坡,正望见新城。高低的房屋,全在山坡下边,房屋那边一条油光光的马路,是上剑桥的大道。汽车来回的跑,远远看着好象几个小黑梭。天是阴着,可是没雾,远远的还可以看见韦林旧城。城里教堂的塔尖高高的在树梢上挺出来,看着象几条大笋。两城之间,一片高低的绿地,地中圈着些牛羊。羊群跑动,正象一片雪被风吹着流动似的。
两个人看了半天,舍不得动。教堂的钟轻轻的敲了一点。
自从由韦林新城回来,马威时时刻刻想和玛力谈一谈,可是老没得机会。
有一天晚上,温都太太有些头疼,早早的就睡了。马老先生吃完晚饭出去了,并没告诉别人到那里去。玛力一个人抱着拿破仑在客厅里坐着,哭丧着脸和拿破仑报委屈。
马威在屋外咳嗽了一声,推门进来。
“哈喽,马威!”
“玛力,你没出去?”马威说着过去逗拿破仑。
“马威,你愿意帮助我吗?”玛力问。
“怎么帮助你?”马威往前又凑了凑。
“告诉我,华盛顿在那儿住?”她假意的笑着说。
“我不知道,真的!”
“无关紧要,不知道不要紧!”她很失望的一撇嘴。
“玛力,”他又往前凑凑,说:“玛力!你还是爱华盛顿?你不会给真爱你的人一点机会?”
“我恨他!”马力往后退退身子:“我恨你们男人!”
“男人里有好的!”马威的脸红了一点,心里直跳。
玛力乐了,乐的挺不自然。
“马威,你去买瓶酒,咱们喝,好不好?我闷极了,我快疯了!”
“好,我去买,你要喝什么?”
“是有辣劲的就成,我不懂得酒。”
马威点点头,拿上帽子,出去了。
“马威。我脸红了!很热!你摸!”
马威摸了摸她的脸蛋,果然很热。
“我摸摸你的!”玛力的眼睛分外的光亮,脸上红的象朝阳下的海棠花。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浑身全颤动着。他的背上流着一股热气。他把她的手,一块儿棉花似的,放在他的唇边。她的手背轻轻往上迎了一迎。他还拉着她的手,那一只手绕过她的背后,把嘴唇送到她的嘴上。她脸上背上的热气把他包围起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听得见自己心房的跳动。他把全身上的力量全加到他的唇上,她也紧紧搂着他,好象两个人已经化成一体。他的嘴唇,热,有力,往下按着;她的唇,香软,柔腻,往上凑和。他的手脚全凉了,无意识的往前躬了躬身,把嘴唇更严密的,滚热的,往下扣。她的眼睛闭着,头儿仰着,把身子紧紧靠着他的。
她睁开眼,用手轻轻一推他的嘴,他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没倒下。
她又灌下去一杯!喝得很凶,怪可怕的。舐了舐嘴唇,她立起来,看着马威。
“哈哈,原来是你!小马威!我当你是华盛顿呢!你也好,马威,再给我一个吻!这边!”她歪着右脸递给他。
马威傻子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颤着说:
“玛力!你醉了?”
“我没醉!你才醉了呢!”她摇晃着向他走过来:“你敢羞辱我,吻我,你!”
“玛力!!”他拉住她的手。
她由他拉着手,低下头,一个劲儿笑。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变了,哭起来。
拿破仑这半天看着他们,莫明其妙是怎一回事。忽然小耳朵立起来,叫了两声。马老先生开门进来了。
看见他们的神气,马老先生呆着想了半天,结果,他生了气。
“马威!这是怎回事呀!”马老先生理直气壮的问。
马威没回答。
“玛力,你睡觉去吧!”他问玛力。
玛力没言语,由着马威把她搀到楼下去。
马威心里刀刺的难过。后悔不该和她喝酒,心疼她的遭遇,恨她的不领略他的爱情,爱她的温柔嘴唇,想着过去几分钟的香色……难过!没管父亲,一直上楼了。
马老先生的气头不小,自从温都太太拒绝了他,他一肚的气,至今没地方发送;现在得着个机会,非和马威闹一回不可。
他把他们剩下的酒全喝了,心气更壮了。上了楼来找马威。
马威也好,把门从里面锁好,马老先生干跺脚,进不去。
“明天早晨见,马威!明天咱们得说说!没事儿把人家大姑娘灌醉了,拉着人家的手!你有脸皮没有哇?明天见!”
马威一声也没出。
3
马老先生睡了一夜平安觉,把怒气都睡出去了。第二天早晨,肚子空空的,只想吃早饭,把要和马威算帐也忘了。
吃完早饭,他回到书房去抽烟,没想到马威反找他来了。马威皱着眉,板着脸,眼睛里一点温和的样儿也没有。
马老先生把昨天晚上的怒气又调回来了。心里说:“我忘了,你倒来找寻我!好,咱们得说说,小子!”
马威看着他父亲没有一处不可恨的。马老先生看着儿子至少值三百军棍。谁也没这么恨过谁,他们都知道;可是今天好象是有一股天外飞来的邪气,叫他们彼此越看越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