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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

“中国人也爱狗吗?”她问。

“爱狗!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养着三个哈吧狗,一只小兔,四只小东西在一块儿吃食,决不打架!”他回答。

“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中国狗的故事,她越听越爱听。马先生是没事儿惯会和三姥姥五姨儿谈天的,所以他对温都太太满有话回答;妇女全是一样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妇女的鼻子比中国老娘儿们的高一点儿罢了。

说完了狗事,马先生还是不说他要吃饭。温都太太是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饿了。英国人是事事**律的,履行条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别的。早饭他没吃,因为他起晚了,起晚了没早饭吃是当然的。午饭呢,租房的时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饭。温都太太在条件上没有作午饭的责任,谁还管你饿不饿呢。

马先生看着没希望,爽得饿一回试试!把拿破仑放下,往楼上走。拿破仑好象很喜爱马先生,摇着尾巴追了上来。马先生又归了位坐下,拿破仑是东咬西抓跟他一个劲儿闹:一会儿藏在椅子背儿后面揪他的衣襟,一会儿绕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说,见好儿就收,别过了火!”马先生对拿破仑说:“你吃饱了,在这儿乱蹦;不管别人肚子里有东西没有!……”

温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仑,上楼来看;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正听见马先生对拿破仑报委屈。

“呕!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饭,我以为你出去吃饭呢!”

“没什么,还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一个先令一顿。”

“算我两个先令吧,多弄点!”

待了半天,温都太太给他端上来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几片面包,还有一点青菜。马先生一看东西都是凉的,(除了那壶茶。)皱了皱眉;可是真饿,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凉牛肉只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点没剩。吃饱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个沉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当牙签,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缝。

拿破仑还在那里,斜着眼儿等着马先生和它闹着玩。马先生没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边一卧。

温都太太进来收拾家伙;看见拿破仑,赶快放下东西,走过来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来,问它和马先生干什么玩来着。

马先生从一进门到现在,始终没敢正眼看温都太太;君子人吗,那能随便看妇人呢。现在她的头发上的香味,他闻得真真的。心里未免一热,跟着一颤,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温都夫人问他:北京一年开多少次“赛狗会”,中国法律上对于狗有什么保护,哈吧狗是由中国来的不是……

马先生对于“狗学”和“科学”一样的没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几句;反正找她爱听的说,不至于出错儿。一边说,一边放大了胆子看着她。她虽然已经差不多有三十七八岁了,可是脸上还不显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干净抹腻,更显得年青一些。

他由静而动的试着伸手去逗拿破仑。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马先生的手差点儿没贴着她的胸脯儿。——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阵明白,把椅子让给温都太太坐,自己搬过一只小凳儿来。两个人由狗学一直谈到作买卖,她似乎都有些经验。

“现在作买卖顶要紧的是广告。”她说。

“我卖古玩,广告似乎没用!”他回答。

“就是卖古玩,也非有广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辩论而承认,反倒吓了她一跳。她站起来说:

“把拿破仑留在这儿吧?”

他知道拿破仑是不可轻视的,连忙接过来。

她把家伙都收拾在托盘里,临走的时候对小狗说:

“好好的!不准淘气!”

她出去了,老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卧椅上一躺又睡着了。

马威到六点多钟才回来,累得脑筋涨起多高,白眼珠上横着几条血丝儿。伊牧师带他先上了伦敦故宫,(就手儿看伦敦桥。)圣保罗教堂和上下议院。伦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师只带他逛了这三处,其余的博物院,美术馆,动物园什么的,等他慢慢的把伦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圣保罗教堂的时候,伊牧师就手儿指给马威,他伯父的古玩铺就正在教堂左边的一个小巷儿里。

伊牧师的两条秫秸棍儿腿是真走得快,马威把腰躬起一点,还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拼命和伊牧师赛了半天的跑。

他刚进门,温都姑娘也回来了,走的很热,她脸更红得好看。他搭讪着要告诉她刚才看见的东西,可是她往厨房跑了去。

马威到楼上去看父亲,马老先生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马威一一把看见的东西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并没十分注意的听。直说到古玩铺,马老先生忽然想起个主意来:

“马威!明天咱们先上你伯父的坟,然后到铺子去看一眼,别忘了!”

铃儿响了,父子到饭厅去吃饭。

吃完饭,温都寡妇忙着刷洗家伙。马老先生又回到书房去吃烟。

马威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温都姑娘忽然跑进来:“看见我的皮夹儿没有?”

马威刚要答声,她又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在厨房里呢。”

马威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她从厨房把小皮夹找着,跑上来,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出去吗?”他问。

“可不是,看电影去。”

马威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和一个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说笑走下去了。

9

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个眼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净花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合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太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阴的很沉,东风也挺凉。老马先生把驼绒紧身法兰绒汗衫,厚青呢衣裤,全穿上了。还怕出去着了凉,试着把小棉袄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袄太肥,穿上系不上裤子。于是骂了鬼子衣裳一顿,又把棉袄脱下来了。……要不怎么说,东西文化不能调和呢!看,小棉袄和洋裤子就弄不到一块儿!……

吃过早饭,吧嗒了几袋烟,才张罗着出去。

马威领着父亲出了戈登胡同,穿过陶灵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马威一边走,一边问父亲:是坐地道火车去,还是坐公众汽车去。坟地的地点,他昨天已经和伊牧师打听明白了。马老先生没有主意,只说了声:“到街上再说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钉着摩托自行车,好象走欢了的驼鸟带着一群小驼鸟。好象都要挤在一块儿碰个粉碎,也不是怎股劲儿没挤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车顶出多远去,打个毛跟头,也不怎么没顶上。车后面突突的冒着蓝烟,车轮磁拉磁拉的响,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乱叫。远处也是车,近处也是车,前后左右也全是车:全冒着烟,全磁拉磁拉的响,全仆仆吧吧的叫,把这条大街整个儿的作成一条“车海”。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象“车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

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会儿,看见街心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价钱可贵呢!”马威说。

“贵也得雇!”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众汽车越眼晕。

“坐地道火车呢?”马威问。

“地道里我出不来气儿!”马先生想起到伦敦那天坐地道车的经验。

“咱们可别太费钱哪。”马威笑着说。

“你是怎么着?——不但雇车,还得告诉赶车的绕着走,找清静道儿走!我告诉你!晕!——”

马威无法,只得叫了辆汽车,并且嘱咐赶车的绕着走。

上了车,马老先生还不放心:不定那一时就碰个脑浆迸裂呀!低着声说:

“怎么没带本宪书来呢!这东西赶上‘点儿低’,非死不可呀!”

“带宪书干吗?”马威问。

“我跟我自己说呢,少搭碴儿!”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马威一眼。

赶车的真是挑着清静道儿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绕过一片草地,又进了一个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钟,到了个空场儿。空场四围圈着一人来高的铁栅栏,栅栏里面绕着圈儿种着一行小树。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桩和石碑。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

车顺着铁栏杆转,直转到一个小铁门才站住。父子下了车,马威打算把车打发了,马老先生非叫车等着不可。小铁门里边有间小红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桩子前面站着山墙上的小烟筒曲曲弯弯的冒着一股烟儿。他们敲了敲那个小铁门,小红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缝儿。门缝儿越开越大,慢慢的一个又圆又胖的脸探出来了。两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东西。门又开大了一些,这个胖脸和脸以下的那些东西全露出来,把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原来是个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上好象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

“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象冬天吃的鱼冻儿。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小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道,记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

“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

“多少钱?”马威问。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得象她那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来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

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威:“马威,咱们走吧!”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不要,她还有别样的。马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得见她说:“头一个中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10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

“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过火。再说,李子荣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过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铜锈和灰土,因为他正刷洗整理货物架子。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给他下了两个字的批语:“俗气!”

“李先生吧?”马威赶紧过来要拉李子荣的手。

“别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荣忙着向裤袋里找手巾,没有找着,只好叫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马威亲热的拉着这个滚热的手腕,他算是头一眼就爱上李子荣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个干将!不真干还能和外国人竞争吗!

从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李子荣比马威多带着一点中国味儿。外国人心中的中国人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吧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是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荣的脸差不多正合“扁而肿”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点,外国人也许高抬他一下,叫他声日本人;(凡是黄脸而稍微有点好处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来高,而且两条短腿确乎是罗圈着一点。头上的黑发又粗又多,因脑门儿的扁窄和头发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头发以下,没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难看,可惜颧骨太平了一些。他的体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宽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点弯儿,站在那里老象座小过山炮似的。

李子荣算把外国人弄糊涂了:你说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脸真不能说是体面。(日本人都是体面的!)说他是中国人吧,他的黄脸确是洗得晶光;中国人可有舍得钱买胰子洗脸的?再说,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国人向来是哈着腰挨打的货,直着腰板,多么于理不合!虽然他的腿弯着一点,可是走起路来,一点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飞快,……外国老爷们真弄不清了,到底这个家伙是那种下等人类的产物呢?“啊!”李子荣的房东太太想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说:“决不是真正中国人;日本人?他那配!”

马威和李子荣还没松手,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儿进了门。李子荣慌忙跑进来,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让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铺子是两间的进身,一间是作生意的,一间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墙放着个保险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地方。保险箱旁边放着个小茶几,上面是电话机和电话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铜油儿,颇有点象北京的小洋货店的味儿。

“李伙计,”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伙计”这么两个字:“先沏壶茶来。”

李子荣抓了抓头上乱蓬蓬的黑头发,瞧了老马一眼,然后笑着对马威说:

“这里没茶壶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边去买;你有钱没有?”

马威刚要掏钱,马老先生沉着脸对李子荣说:

“伙计!”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难道掌柜的喝碗茶,还得自己掏腰包吗!再说,架子上有的是茶壶茶碗,你楞说没有?”马老先生拉过张椅子来,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电话机碰倒了。

李子荣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马老先生说:

“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帮过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时候,把买卖托付给我照应着;我不能不照着买卖作!喝茶是个人的事,不能由公帐上开销。这里不同中国,公帐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壶茶碗是为卖的,不是为咱们用的。”他又回过身来对马威说:“你们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你们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咱们也非照着这么走不可。”

“对!”马威低声说,没敢看他父亲。

“够了!够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马先生低着头说,好象有点怕李子荣的样儿。

李子荣没言语,到外间屋把保险箱的钥匙拿进来,开开箱子,拿出几本帐簿和文书,都放在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马先生,这是咱们的帐本子什么的,请过过眼,你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还能疑心你不诚实吗?”马老先生说。

李子荣笑了。

“马老先生,你大概没作过买卖——”

“作买卖?哼——”马老先生插嘴说。

“——好,作过买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成个小圈儿。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

“父亲刚由伯父坟地回来,心里还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帐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心里说:“到底还是儿子护着爸爸,这个李小子有点成心挤兑我!”

李子荣看了看老马,看了看小马,噗哧一笑,把帐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东西搁好,又在保险箱的深处轻轻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藕荷色的小锦匣儿来。马老先生看着李子荣,直要笑,心里说:“这小子变戏法儿玩呢!还有完哪!”

李子荣把小锦匣递给马威。马威看了看父亲,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开,里面满塞着细白棉花;把棉花揭开,当中放着一个钻石戒指。

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饰:一个拧着麻花的细金箍,背儿上稍微宽出一点来,镶着一粒钻石,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这是你伯父给你的纪念物。”李子荣把保险箱锁好,对马威说。

“给我瞧瞧!”马老先生说。

马威赶紧把戒指递过去。马老先生要在李子荣面前显一手儿:翻过来掉后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着头,半闭着眼睛看戒指里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头抹上点唾沫在钻石上擦了几下。

“钻石,不错,女戒指。”马先生点头咂嘴的说,说着顺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李子荣刚要张嘴,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话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会儿,李子荣把保险箱的钥匙和一串小钥匙托在手掌上,递给马老先生。

“这是铺子的钥匙,你收着吧,马先生!”

“你拿着就结了,”马先生的手还在兜儿里摸着那个戒指。

“马老先生,咱们该把事情说明白了,你还用我不用?”李子荣问,手掌上还托着那些钥匙。

马威向父亲点了点头。

“我叫你拿着钥匙,还能不用你!”

“好!谢谢!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是早十点来,下午四点走,一个礼拜他给我两镑钱;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货物。他病了的时候,我还是早十点来,可是下午六点才能走;他给我三镑钱一个礼拜。现在呢,请告诉我:工钱,事情,和作事的时间。我愿意只作半天工,工钱少一点倒不要紧;因为我总得匀出点工夫去念书。”

“啊,你还念书?”马先生真没想到李子荣是个念书的。心里说:“这份儿俗气,还会念书,瞧不透!中国念书的人不这样!”

“我本来是个学生。”李子荣说:“你——”

“马威!——”马老先生没主意,看着马威,眼睛里似乎是说:“你给出个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谈一谈,然后再定规一切,好不好?”马威说。

“就这么办吧!”马老先生站起来了,屋里挺凉,磕膝盖儿有点发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来和李伙计谈一谈,就手儿看看帐;其实看不看并不要紧。”他说着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间屋的货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头向李子荣说:

“李伙计,把那个小白茶壶给我拿下来。”

李子荣把壶轻轻的拿下来,递给马老先生。马老先生掏出手绢来,把茶壶包好,交给马威提着。

“等着我,咱们一块儿吃饭,回头见!”马威向李子荣说。

11

父子两个出了古玩铺。走了几步,马老先生站住了,从新细看看铺子的外面。这一回才看见窗子上边横着条长匾,黑地金字,外面罩着层玻璃。“俗气!”他摇着头儿说。说完了,又欠着脚儿,看楼上的牌匾;然后又转过身来,看对面的山墙。“烟筒正对着咱们的窗口,风水不见强!”

马威没管他父亲说什么,仰着头儿看圣保罗堂的塔尖,越看越觉得好看。

“父亲,赶明儿个你上这儿来作礼拜倒不错。”马威说。

“教堂是不坏,可是塔尖把风水都夺去了,咱们受不了哇!”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个劲儿抱怨风水不强。

出了小胡同口儿,马先生还连连的摇头,抱怨风水不好。马威看见一辆公众汽车是往牛津街去的,圣保罗堂的外边正好是停车的地方,他没问父亲坐不坐,拉着老头儿就往车上跳;马老先生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已经开了。马威买了票,跟父亲说:

“别叫李子荣‘伙计’呀。你看,这车上的人买张票还对卖票的说‘谢谢’呢。他在铺子里又真有用,你叫他‘伙计’,不是叫他不好受吗!况且——”

“你说该叫他什么?我是掌柜的,难道掌柜的管伙计叫老爷?”马老先生说着伸手把马威拿着的小茶壶拿过来,掀开手巾,细细看壶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对于篆字本来有限,加上汽车左右乱摇,越发的看不清楚;心里骂马威,不该一声儿不出便上了汽车。

“叫他声李先生,也不失咱们的身分哪!”马威把眉毛皱在一处,可是没有和父亲拌嘴的意思。

汽车正从一个铁桥底下过,桥上面的火车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马威的话,自然老马先生一点没听见。汽车忽然往左边一闪,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点没把小茶壶撒了手;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好在汽车的声音真乱,马威也没听见。

“你到底愿意用他不愿意呢?”马威乘着汽车站住的工夫问他父亲。

“怎么不用他呢!他会作买卖,我不会!”马老先生的脸蛋红了一块,把脚伸出去一点,好象如果马威再问,他就往车下跳啦。脚伸出去太猛,差点没踩着对面坐着的老太太的小脚尖,于是赶快把腿收回来,同时把跳车的心也取消了。

马威知道问也无益,反正是这么一回事:“这还用他不用?”——“怎么不用呀!”“何不叫他声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该管我叫什么!”算了吧,不必问了!他回过头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过了站;卖票的虽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卖票人的英文字的拼法不是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车,马威领着父亲往家走。走不远,马老先生就站住一会儿,喘口气,又拿起小茶壶来看一看。有时候忽然站住了,后头走道的人们,全赶紧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马先生不管别人,那时高兴便那时站住;马威也无法,只好随着父亲背后慢慢轧着步儿走。爷儿俩好象鱼盆里的泥鳅,忽然一动,忽然一静,都叫盆里的鱼儿乱腾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马老先生站在门外,用袖口儿把小茶壶擦了一个过儿。然后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拿钥匙开门。

温都太太早已吃过午饭,正在客厅里歇着。看见他们回来,一声也没言语。

马老先生进了街门,便叫:“温都太太!”

“进来,马先生。”她在屋里说。

马老先生进去了,马威也跟进去。拿破仑正睡午觉,听见他们进来,没睁眼睛,只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温都太太,瞧!”马老先生把小茶壶举起多高,满脸堆着笑,说话的声音也嫩了许多,好象颇有返老还童的希望。

温都太太刚吃完了饭,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谢了,露着小红鼻子尖儿,象个半熟的山里红;可是据马老先生看,这个小红鼻子尖有说不出的美。她刚要往起站,马老先生已经把小茶壶送到她的眼前。他还记得那天逗拿破仑玩的时候,她的头发差点没挨着他的衣裳;现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胆子往前巴结:爱情是得进一步便进一步的事儿;老不往前迈步,便永远没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还讲什么爱情!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对妇女,他是主张进取的,而且进取的手段也不坏;在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说马则仁先生有一点天才。

温都寡妇欠着身把小壶儿接过去,歪着头儿细细的看;马老先生也陪着看,脸上笑得象个小红气球儿。

“多么好看!真好!中国磁,是不是?”温都太太指着壶上的红鸡冠子花和两只小芦花鸡说。

马老先生听她夸奖中国磁,心里喜欢的都痒痒了。

“温都太太,我给你拿来的!”

“给我?真的?马先生?”她的两只小眼睛都睁圆了,薄片嘴也成了个大写的“O”,索子骨底下露着的那点胸脯也红了一点。“这个小壶得值好几镑钱吧?”

“不算什么,”马老先生指着茶几上的小瓶儿说:“我知道你爱中国磁,那个小瓶儿就是中国的,是不是?”

“你真有眼力,真细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个兵手里买的。拿破仑,还不起来谢谢马先生!”她说着把拿破仑抱起来,用手按着狗头向马先生点了两点;拿破仑是真困,始终没睁眼。叫拿破仑谢完了马先生,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个小壶,转了转眼珠儿,又说:“马先生,咱们对换好不好?我真爱这个小壶儿,我要你的壶,你拿我的瓶去卖——大概那个小瓶也值些个钱,我花——多少钱买的呢?你看,我可忘了!”

“对换?别捣麻烦啦!”马老先生笑着说。

马威站在窗前,眼睛钉着他父亲,心里想:他也许把那个戒指给她呢。马老先生确是在兜儿里摸了摸,可是没有把戒指拿出来。

“马先生,告诉我,这个小壶到底值多少钱?人家问我的时候,我好说呀!”温都太太把壶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着新买的小布人一样。

“值多少钱?”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镜,回过头去问马威:“你说值多少钱?”

“我那知道呢!”马威说:“看看壶盖里面号着价码没有。”

“对,来,咱看上一看。”马老先生把这几个字说得真象音乐一般的有腔有调。

“不,等我看!”温都太太逞着能说,然后轻轻把壶盖拿下来:“喝!五镑十个先令!五镑十个先令!”

马老先生把头歪着挤过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国钱?六十来块!冤人的事,六十来块买个茶壶!在东安市场花一块二毛钱买把,准比这个大!”

马威越听越觉得不入耳,抓起帽子来说:“父亲,我得去找李子荣,他还等着我吃饭呢。”

“对了,马先生,你还没吃饭哪吧?”温都寡妇问:“我还有块凉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马威已经走出了街口,隔着窗帘的缝儿看见父亲的嘴一动一动的还和她说话。

12

马威又回到古玩铺去找李子荣。

“李先生,对不起!你饿坏了吧?上那儿去吃饭?”马威问。

“叫我老李,别先生先生的!”李子荣笑着说。他已经把货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干净了,也洗了脸,黄脸蛋上光润了许多。“出了这个胡同就是个小饭馆,好歹吃点东西算了。”说完他把铺子锁好,带着马威去吃饭。

小饭铺正斜对着圣保罗教堂,隔着窗子把教堂的前脸和外边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着些个干粮,面包什么的,围着石像喂鸽子。

“你吃什么?”李子荣问:“我天天就是一碗茶,两块面包,和一块甜点心。这是伦敦最下等的饭铺子,真想吃好的,这里也没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么,就给我要什么吧。”马威想不出主意来。

李子荣照例要的是茶和面包,可是给马威另要了一根炸肠儿。

小饭铺的桌子都是石头面儿,铁腿儿,桌面擦得晶光,怪爱人儿的。四面墙上都安着大镜子,把屋子里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别显着人多火炽。点心和面包什么的,都在一进门的玻璃窗子里摆着,东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边,反正看着漂亮干净。跑堂的都是姑娘,并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个个穿着小短裙子,头上箍着带褶儿的小白包头,穿梭似的来回端茶拿菜;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和玻璃罩儿里的红苹果一样鲜润。吃饭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铺子里的,人人手里拿着张晚报,(伦敦的晚报是早晨九点多钟就下街的。)专看赛马赛狗的新闻。屋里只听得见姑娘们沙沙的来回跑,和刀叉的声音,差不多没有说话的;英国人自要有报看,是什么也不想说的。马威再细看人们吃的东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黄油,很少有吃菜的。

“这算最下等的饭铺?”马威问。

“不象啊?”李子荣低声的说。

“真干净!”马威嘴里说,心里回想北京的二荤铺,大碗居的那些长条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国人摆饭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长,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就宁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饭的地方弄干净了!咱们中国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结果是:在干净地方少吃一口饭的身体倒强,在脏地方吃熏鸡烧鸭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还没说完,一个姑娘把他们的吃食拿来了。他们一面吃,一面低声的说话。

“老李,父亲早上说话有点儿——”马威很真诚的说。

“没关系!”李子荣没等马威说完,就接过来了:“老人们可不都是那样吗!”

“你还愿意帮助我父亲?”

“你们没我不行,我呢,非挣钱不可!放心吧,咱们散不了伙!”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笑的声音大了一点,对面吃饭的老头子们一齐狠狠的瞪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去嚼了一口面包。

“你还念书?”

“不念书还行吗!”李子荣说着又要笑,他总觉得他的话说得俏皮可笑,还是不管别人笑不笑,他自己总先笑出来:“我说,快吃,回铺子去说。话多着呢,这里说着不痛快,老头子们净瞪我!”

两个人忙着把东西吃完了,茶也喝净了,李子荣立起来和小姑娘要帐单儿。他把帐单儿接过来,指着马威对她说:“你看他体面不体面?他已经告诉我了,你长的真好看!”

“去你的吧!”小姑娘笑着对李子荣说,然后看了马威一眼,好象很高兴有人夸她长的美。

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荣和她说话的神气,大概是李子荣天天上这里吃饭来,所以很熟。李子荣掏出两个铜子,轻轻的放在盘子底下,作为小帐。李子荣给了饭钱,告诉马威该出十个便士;马威登时还了他。

“英国办法,彼此不客气。”李子荣接过钱来笑着对马威说。

两个人回到铺子,好在没有照顾主儿,李子荣的嘴象开了闸一样,长江大河的说下去:

“我说,先告诉你一件事:喝茶的时候别带响儿!刚才你喝茶的时候,没看见对面坐着的老头儿直瞪你吗!英国人擤鼻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东西的时候不准出声儿;风俗吗,没有对不对的理由;你不照着人家那么办,便是野蛮;况且他们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当着人别抓脑袋,别剔指甲,别打嗝儿;喝!规矩多啦!有些留学的名士满不管这一套,可是外国人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何必再非讨人家的厌烦不可呢!我本来也不注意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钉子啦!是这么回事:有一回跟一个朋友到人家里去吃饭,我是吃饱了气足,仰着脖儿来了个深长的嗝儿;喝!可坏了!旁边站着的一位姑娘,登时把脸子一撂,扭过头去跟我的朋友说:‘不懂得规矩礼道的人,顶好不出来交际!’请吃饭的人呢是在中国传过教的老牧师,登时得着机会,对那位姑娘说:‘要不咱们怎得到东方去传教呢,连吃饭喝茶的规矩都等着咱们教给他们呢!’我怎么办?在那里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觉得不好意思,好难过啦!其实打个嗝儿算得了什么,他们可是真拿你当野蛮人对待呢!老马,留点神吧!你不怪我告诉你?”

“不!”马威坐下说。

李子荣也坐下了,跟着说:“好,我该告诉你,我的历史啦!我原是出来留学的,山东官费留学生。先到了美国,住了三年,得了个商业学士。得了学位就上欧洲来了,先上了法国;到了巴黎可就坏了,国内打起仗来,官费简直的算无望了。我是个穷小子,跟家里要钱算是办不到的事。于是我东胡搂西抓弄,弄了几个钱上英国来了。我准知道英国生活程度比法国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国找事,工钱也高;再说英国是个商业国,多少可以学点什么。还有一层,不瞒你说!巴黎的妇女我真惹不起;这里,在伦敦,除非妓女没有人看得起中国人,倒可以少受一点试探。”说到这里,李子荣又乐起来了;而且横三竖四的抓了抓头发。

“老李,你不是说,别当着人抓脑袋吗?”马威故意和他开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国人哪!当着外国人决不干!说到那儿啦——对,到了伦敦,官费还是不来,我可真抓了瞎啦!在东伦敦住了一个来月,除了几本书和身上的衣裳,简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来二去,巡警局给我找了去啦,叫我给中国工人当翻译。中国工人的英国话有限,巡警是动不动就察验他们,(多么好的中国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要不怎么说别投生个中国人呢!)我替他们来回作翻译;我的广东话本来有限,可是还能对付,反正我比英国巡警强。我要是不怕饿死,我决不作这个事;可是人到快饿死的时候是不想死的!看着这群老同乡叫英国巡警耍笑!咳,无法!饿,没法子!我和咱们这群同乡一样没法子!作这个事情,一个月不过能得个三四镑钱,那够花的;后来又慢慢的弄些个广告什么的翻成中国文,这笔买卖倒不错:能到中国卖货的,自然不是小买卖,一篇广告翻完了,总挣个一镑两镑的。这两笔钱凑在一处,对付着够吃面包的了,可还是没钱去念书。可巧你伯父要找个伙计,得懂得作买卖,会说英国话;我一去见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学的老爷们谁肯一礼拜挣两镑钱作碎催;可是两镑钱到我手里,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样。行了,可以念书了!白天作翻译,作买卖,晚上到大学去听讲。你看怎样?老马!”

“不容易,老李你行!”马威说。

“不容易?天下没有容易的事!”李子荣咚的一声站起来,颇有点自傲的神气。

“在伦敦一个人至少要花多少钱?论月说吧。”马威问。

“至少二十镑钱一个月,我是个例外!我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了,一顿中国饭还没吃过;不是我吃不起一顿,是怕一吃开了头儿,就非常吃不可!”

“这儿有中国饭馆吗?”

“有!作饭,洗衣裳,中国人在海外的两大事业!”李子荣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窑子;中国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饭铺和洗衣裳房。中国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窑子以外,还有轮船公司,银行,和别的大买卖。中国人除了作饭,洗衣裳,没有别的事业。要不然怎么人家日本人老挺着胸脯子,我们老不敢伸腰呢!欧美人对日本人和对中国人一样的看不起;可是,对日本人于藐视之中含着点“怕”,“佩服”的劲儿。对中国人就完全不搁在眼里了。对日本人是背后叫J ap,当面总是奉承;对中国人是当着面儿骂,满不客气!别提啦,咱们自己不争气,别怨人家!问我点别的事好不好?别提这个了,真把谁气死!”

“该告诉我点关于这个铺子的事啦。”

“好,你听着。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干!他不专靠着卖古玩,古玩又不是面包,那能天天有买卖;他也买卖股票,替广东一带商人买办货物什么的。这个古玩铺一年作好了不过赚上,除了一切开销,二百来镑钱;他给你们留下个二千来镑钱,都是他作别的事情赚下的。你们现在有这点钱,顶好把这个生意扩充一下,好好的干一下,还许有希望;要是还守着这点事情作,连你们爷俩的花销恐怕也赚不出来;等把那二千来镑钱都零花出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老马,你得劝你父亲立刻打主意:扩充这个买卖,或是另开个别的小买卖。据我看呢,还是往大了弄这个买卖好,因为古玩是没有定价的,凑巧了一样东西就赚个几百镑;自然这全凭咱们的能力本事。开别的买卖简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铺子,什么卖烟的,卖酒的,全是几家大公司的小分号,他们的资本是成千累万的,咱们打算用千十来镑钱跟他们竞争,不是白饶吗!”

“父亲不是个作买卖的人,很难说话!”马威的眉毛又皱在一块,脸上好象也白了一点。

“老人家是个官迷,糟!糟!中国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会有出息!”李子荣楞了一会,又说:“好在这里有咱们两个呢,咱们非逼着他干不可!不然,铺子一赔钱,你们的将来,实在有点危险呢!我说,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念书啊!”

“念什么?又是翻译篇《庄子》骗个学位呀?”李子荣笑着说。

“我打算学商业,你看怎么样?”

“学商业,好哇!你先去补习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学商业,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两个人又说了半天,马威越看李子荣越可爱,李子荣是越说越上精神。两个人一直说到四点多钟才散。马威临走的时候,李子荣告诉他:明天早晨他同他们父子到巡警局去报到:

“律师,医生,是英国人离不开身的两件宝贝。可是咱们别用他们才好。我告诉你:别犯法,别生病,在英国最要紧的两件事!”李子荣拉不断扯不断的和马威说,“我说,从明天起,咱们见面就说英国话,非练习不可。有许多留学生最讨厌说外国话,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学生,不用和老爷们学,对不对?”

两个人站在铺子外面又说了半天的话。说话的时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出来了,李子荣赶紧的给马威介绍了一下。

马威抬头看着圣保罗堂的塔尖,李子荣还没等他问,又把他拉回去,给他说这个教堂的历史。

“我可该回去啦!”马威把圣保罗堂的历史听完,又往外走。

李子荣又跟出来,他好象是鲁滨孙遇见礼拜五那么亲热。

“老马,问你一件事:你那个戒指,父亲给了你没有?”

“他还拿着呢!”马威低声儿说。

“跟他要过来,那是你伯父给你的;谁的东西是谁的!”

马威点了点头,慢慢的往街上走。圣保罗教堂的钟正打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