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你们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就全不清楚了。”卜福这句话算是将瀖州的事情做了个交代。
这话齐君元是相信的,离恨谷中刺客一路是一路,除了交集处,其他情况都是相互不知道的。不过之后的情况齐君元自己倒是知道的,但现在卜福的身份一明,瀖州和临荆刺局的意图一变,齐君元原先掌握的和推测出的情况也都相应变掉了。这样一来又有许多关键处变得无法解释。
王炎霸的任务其实是要将秦笙笙送到呼壶里,但是意外出现的齐君元坚持先去秀湾集,所以他们便耽搁了行程和时间。去上德塬本来与他们两人无关,因为当范啸天接到指令时他们应该已经过了留信点,范啸天通知不到他们。但是意外地出来个齐君元,所以他们收到了通知去上德塬,并且身陷几方秘行力量的合围之中。然后是路遇狂尸群,不愿意去呼壶里的秦笙笙再次挑唆倪稻花解船缆漂走,并追踪尸群至东贤山庄。她这样做其实是故意耽搁不愿前往呼壶里,而事实上也真的耽搁了。但这里有个问题,当时船漂走时王炎霸也在船上,他为何会同意秦笙笙去追赶狂尸群的,这其中肯定还有隐情。还有唐三娘、裴盛、倪稻花在其中起什么作用,是他们逼迫王炎霸无奈同意秦笙笙一起去追赶狂尸群的吗?
而之后王炎霸假传乱明章,再闯东贤庄。突然出现黄快嘴,带来纠正了的指令。他们当时是在一个违反原定计划的地方,但是能收到准确的指令,说明发出指令的人就在附近,并且掌握了他们全部的动向。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在临荆城外发指令让卜福退去的人。
“再要与你有关的就是在烟重津了。我之前收到的密信,让我想办法让使队从南平烟重津回南唐。烟重津的刺局也是有人提前泄露给了顾子敬和萧俨的,但是谁干的我却不知道。九流侯府是顾子敬邀请的,不过与九流侯府商定给你们下反兜的是我。因为之后再没有接到任何指令,所以我与他们商定的计划是要生擒你们,而且还将双方合围范围故意定小。如果不是我这样安排,你们又有几人能逃出?”
听到这里齐君元皱了皱眉头,他这次不是提出疑问,而是直接予以否定:“这里的真相恐怕不是这样的吧。我看不管被擒的还是逃出的都似乎是有安排的,唯有我从山崖跃下是在别人意料之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被擒的人中本来应该有我的。”
卜福的脸色微微变化了一下,显得有些尴尬,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老弟果然非同一般,竟然早就窥破了其中玄机。说实话,这一段我本来是想瞒着你的,因为烟重津那一回真的是想利用你被擒来误导一件事情的。其实在和九流侯府商定如何对付你们时,我再次收到谷里密令。要我设计在此次刺局中擒住两个人,一个是裴盛,一个是你。裴盛之前应该知道自己被擒这件事情的,他隐号‘锐凿’,最擅长的就是耐酷刑,所以将他擒住是为了件大活儿。而将你擒住则是延续瀖州刺局的效果,继续证明你是来自蜀国的。所以你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因为有顾子敬亲自在瀖州的经历和我的判断。不管你被擒之后说真话还是假话,他们都会认定你是来自蜀国。而且我估计你被擒之后肯定是要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离恨谷的来历,所以也会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是来自蜀国的。”
到这时齐君元才真正开始体会到自己是置身于何等玄妙的一个大局中了。前面的几次刺局或许都是按照设想和筹划在铺设,最多是采取些临时措施应对小的意外。但是从烟重津开始,局势已经是风云突转、随机而变了。离恨谷中主持之人利用了对方原有布局,利用了周边实际环境,利用自己刺客的特点,将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相融合,制造最佳假象。把之前已做活儿的效果加以提升,为后续的目的服务。再有齐君元开始觉得那一直掌握他们行踪并按实际情况发出指令的人可能不仅仅是躲在附近,甚至还有可能就在他们中间。否则在楼凤山的阴阳玄湖中时,外人根本无法躲在暗处观察到他们的情况。
“如果说瀖州那次是衡量好我的能力,知道我能逃脱,那么这一次纯粹是要将我陷入,对应离恨谷遗恨而言是杀亲。而故意让裴盛以己被擒行刺活儿,严格点说对应遗恨应该是损己。离恨谷祖师爷所遗五恨,这已经是犯了两忌。”
“五恨?你记错了吧,是六恨。悟出离恨谷遗恨的宗旨是要将刺局做到完美,不存遗恨。但在实际中,却是要以权衡利弊为原则,不惜以恨释恨。”
卜福的话让齐君元脸色陡然变了,入离恨谷以后,第三天他便悟出祖师爷所遗五恨,并因此得见谷主,得到天资灵性将来可承离恨谷衣钵的赞许。可卜福怎么会说是六恨,难道自己并未完全悟出?还是卜福故意这么说的,是要在心理上压制住自己,然后在下一步的刺活儿中让自己能够服从他。
齐君元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将话题继续下去:“难怪裴盛不按我的信号擅自行动,难怪我所在的位置会成为你们主要的围捕范围,而其他人却没有遭遇危机。可是你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我会成功逃脱。”
“意外早在瀖州就开始了,而且一直延续着。你在烟重津逃走是意外,但你再次出现更是意外。我将裴盛押至金陵,他要做的活儿也按部就班地在进行。但是我却突然接到消息,说你再次出现,并且拿了‘刺齐王’的‘一叶秋’,带着人正赶往金陵。我并不清楚你是怎么出现的,也不知道‘一叶秋’的指令怎么会给你的。但是刺齐王是裴盛的活儿失利后才要做的补救措施,如果太早进行反而会影响了全盘计划。但偏偏你带人来得很快,没几日就从楚地的围追堵截中闯出来,摆脱各种纠缠和危机很快到达广信。”卜福说这话时显得颇有些感慨。
“所以当广信刺局发生后,你便启用洗影的谷生谷客布兜捕我,试图阻止我,并且还亲自赶到广信,可这一次我还是让你意外了。”齐君元不用卜福说完就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是这样的,更意外的是接下来我完全找不到你了,而再次有消息通知我时,你已经是在金陵城里了。但是接下来的局势有了变化,让我们觉得执行刺齐王的后续手段可以比裴盛做的活儿更有效果。”
说到这里,卜福无意间露出的一点引起了齐君元的注意:“自己走的是佛径,卜福追查不到很正常。但是到了金陵之后他便再次收到消息通知。是自己这些人漏相儿了?还是通知他的人本来就在自己这些人当中?”
“刺齐王的活儿没被提前泄露,是因为在广信设兜拿我之后突然有了计划上的改变,否则到达金陵后我们不是自投落网就是被官府提前知晓加以围捕。”齐君元脸色依旧平静,但话里还是带着些怨气出来。
“齐王手下能人众多,即便放开手让你做刺局你也很难得手。更何况太子派人散播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恐吓逼迫齐王,而你所带的同伴又恰恰在这个时候贸然设刺局下手,那不相当于是给齐王通风报信了吗?幸好有了计划的改变,否则刺齐王的活儿你也是做不成的。”
“我同伴六指行刺局是接到‘一叶秋’指示的,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一叶秋’指示?也有可能,那时候还在以裴盛为重点,所以发‘一叶秋’让你手下贸然设局有可能是为了阻止你的行动。不过当确定采取刺齐王的方案后,谷里所有行动立刻都以你们为中心。让裴盛刺杀蔡复庆,就是我暗中下令的。只是为了达到最佳效果,抓住最合适的时机,让裴盛多受了不少煎熬。”提到裴盛,卜福颇为感慨,可见他也觉得当时裴盛挺过的是怎样一场巨大的磨难。
其实裴盛从被擒到遭受终极刑审,他和卜福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却并不知道卜福是离恨谷的人。离恨谷做事便是如此谨慎,如果两人太早相识,万一裴盛挺不下来,卜福也可能会暴露。所以卜福是随南平回来的顾子敬入秦淮雅筑后,才以最简单的离恨谷指语和眼语(以眨眼传递信息)告知裴盛自己的身份,以及下一步将改变原有计划,随时准备刺杀蔡复庆。
裴盛刺杀蔡复庆之前,进入无极渊的只有李景遂的童儿、德总管、卜福。卜福刚进无极渊就用指语向裴盛发出了刺杀蔡复庆的指令。而之后卜福主动提出裴盛实施刺杀应该是临时收到指令,当时在无极渊中的人特别是刚刚进入无极渊不久的人都有可能是发出指令的人。所以即便当时大家相互猜疑,也不会把疑点落到他身上。这除了他主动提出这一可能性外,最重要的是他与各方都没有丝毫利害关系。
卜福说到这里,齐君元又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六指的刺局失败后,自己曾说过要刺齐王必须先杀蔡复庆。如果让裴盛刺蔡复庆是为自己刺齐王铺平道路,那么自己所说的这个重要前提是如何转达到卜福那里的?
当时听到自己这话的只有范啸天、唐三娘、哑巴和汤吉,也就是说,在这四个人中有一个始终是和谷里做主之人有联系的,而且这做主之人等级应该是在刺头之上,否则怎么能发指令给卜福让他做一些事情。不对,这人等级可能还不止是刺头之上,刺头之上的代主也只能管到自己所执行一路的行动,这人似乎是可以掌控兼顾着好几路的行动的。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身份?现在又在哪里?
外见内
其实齐君元清楚有些事情和自己根本不搭界,自己只是一个刺客,只需要完成布置下的刺活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齐君元隐隐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而且这感觉似乎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在最近的几次刺活儿中才渐渐暴露出来。虽然投身在离恨谷了,这辈子都是要被离恨谷利用的。但是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来说,不管是怎样的利用,都不会希望自己的性命被别人拿来随便牺牲。而且离恨谷祖师要离所留遗恨中便有损己、杀亲,就算是刺局中的弃肢也是在万不得已的状况下为顾全大局而舍弃的同伴。可连续几个刺局齐君元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个牺牲品,这是有什么人在故意违反谷里的规定吗?还是刻意要对付自己?当初见到谷主时曾因独到慧根被赞誉将来有可能成为离恨谷的衣钵传人,这会不会就是一个祸根。
“裴盛最初活儿的刺标是谁?你忙活一大通的活儿要对付的肯定不是齐王李景遂,他应该只是借用的一个手段。而且连刺齐王都只是一个手段的话,那么应该还有更多的兜子布局。”
“这个不能告诉你。”卜福拒绝得很干脆。
“那么我这急活儿的刺标是谁?这你总不能不告诉我吧。”
“这个活儿的刺标是太子李弘冀。”卜福像是迫不及待地回答了齐君元的问题。或许他早就在等着齐君元主动涉及主题,而这刺标一旦说出,齐君元便被绑定,再没有任何推辞刺活儿的可能。
齐君元并不吃惊,连李景遂都被刺杀了,那么南唐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刺标。
“先皇叔,后太子,这是一个大局。”
“就各种表象来看,的确是极大的局。虽然我算是涉入其中较多的一线,却也不知道其最终目的是什么。”卜福的话听不出真假。
“齐王已刺,太子李弘冀也因为齐王之死被废黜,现禁居在汤山峪。又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而且如此之仓促?”齐君元又问。
“谷中如何布杀自有他们的妙算,代主匣让刺我只能去刺。之前与你相关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杀前不寻源,你现在是做活儿的身份,不应该究底。”卜福的语气变得严厉,而且很明显他已经不准备再往下说什么了,或许一些事情在没做之前连他也完全不知道是何目的。
“我是数度被蛇咬,心中难免多出些绳结。”
“入了离恨谷,便必定要纠缠于绳绳结结之中,就算心中无绳结,身外也一样会有。”
“也罢,最后还想确定两件事情。虽然与我关系不大,但应该是可以告诉我的。临荆县秦笙笙刺杀张松年确实是私仇吗?”
“是私仇,张松年是她亲生父亲,她是为母报仇。”
“亲生父亲,为母报仇,怎么会这样?”齐君元再次惊讶,这是一个出乎他所有臆测的回答。
“具体内情我虽略有了解,但那是别人**不便乱说。”
“还有一件事情,秦笙笙那一路往西去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卜福果断回答。
住在画院的这个小院落中,齐君元并不觉得此处像卜福说的那么安妥。他总感觉暗中有眼睛在盯着自己,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听卜福介绍,此小院本来是瞒天鬼才萧忠博所住。诡画刺驾之事发生后,萧忠博莫名失踪,此处便空出来了。因为是重案嫌疑人原来居住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敢接近这里,怕莫名其妙扯上干系。
但是有两点卜福始终没有告诉他,一个就是卜福与画院没有任何关系,为何会将他安排在这里。还有就是给他送来食物的到底是谁,为何卜福的帮手中并没有这样一个方便在画院中行动的人。
虽然仍有蹊跷,但齐君元却并没有太过紧张,因为他至少知道目前为止别人很需要他。有价值便意味着安全,有价值才能掌控局面,有价值才能提要求,所以齐君元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离开了画院。
尽管卜福所说的露芒笺还没到,但齐君元主动提出可以先“点漪”,把刺局的前期工作做起来。这是卜福非常愿意的事情,所以没有理由不让齐君元离开画院。
卜福能唤起的谷生谷客真的不多,而其中真正能起到作用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菜户(专门在市场上贩卖各种肉食蔬菜的),而且是金陵城里少有的大菜户,能与太子府打上交道的菜户。那菜户是离恨谷力极堂出来的谷生,自身条件和技艺特长还是相当了得的。不仅力杀之技有过人之处,而且兼修了勾魂楼的技艺。最善于以语声、表情与别人打交道,让别人在很短时间内信任自己、接受自己。因此他在谷中隐号为“亲煞”,意思是很易亲近的恶煞。只是因为一次刺活儿的小失误,谷中怕其牵连着泄出谷中秘密,于是安排他在金陵洗影了。
还有一个是汤山峪外防道二道亭的亭长。亭长是天谋殿的谷客,本就是差官世家,但父辈得罪顶头上司遭陷害,他投靠离恨谷学了技艺。亭长的隐号为“折柄”,意思是多方面的,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暗喻他杀人的武器是可以将柄折转过来的,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攻击。事实上他技成回来后设妙计借刀杀人,悄无声息间就报了私仇,显示出折柄之能。没了对头,又没什么不良记录,于是作为差官世家的后代他很自然地就进了衙门做了差役。之后再运用些天谋殿的小手段,很快便一路升到了亭长。
汤山峪除了营围官兵,在外围还有地方县衙设的两道外防亭卡。这其实相当于汤山峪进出的两层门户,属于当地官府设置的防护措施。然后再往里是汤山峪营围,这算是第三道防护。亭长负责的二道亭亭卡离汤山峪营围南营门不远,巡查防护范围又与营围防护范围有交叉衔接处。而李弘冀禁居此处闲闷时只能在大营里面转转,所以二道亭的亭差巡查时偶尔可在一箭之外的距离看到李弘冀。
汤山最出名的是温泉,南唐皇家包括李璟闲暇时都偶尔过来沐浴消乏。李弘冀禁居的沐虬宫其实就是一个皇家行宫,规模极大,建造时将山水林木泉眼都巧妙地拢入其中。汤山峪营围驻扎于此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护行宫,而当地官府在外围还要加上两道亭卡也是出于保护行宫的目的。另外为了保证李璟以及其他皇家成员在汤山峪的安全,那沐虬宫中还有着重重机关和众多皇家御前带刀高手。所以从这几方面而言,汤山峪沐虬宫的防护其实比齐王的秦淮雅筑更加严密。它是由地方衙门、专职军队、御前高手以及机关设置组成的综合安全体系。所以不管是大规模的进攻还是偷偷潜入行刺,都会遇到最厉害的阻击和截杀。
李璟将李弘冀责罪禁居于此,明眼人一眼便看出其意并非是要让李弘冀从此不能翻身。要不然不会让他就禁居在距离金陵极近的行宫里,而且是在非常严密的保护之中。
齐君元如果要刺杀李弘冀,只能是采取偷偷潜入的方式。大规模的攻击根本想都不用想,目前为止他就连偷偷潜入的帮手都还不一定能凑齐呢。但是让齐君元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在这个防卫严密的地方,连做刺局之前最起码的“点漪”都无法办到。李弘冀在沐虬宫中禁居不会出来,要接近到他并设下刺局刺杀他,至少是要到达汤山营的范围。可是即便是那二道亭的亭长,最多也就只能将其带到营外一箭之地的位置。所以汤山峪营围里怎样的情况,有没有可利用的条件和点位布设刺局完全无从知晓。至于沐虬宫中的情形,那就更不用谈了。
齐君元这时知道卜福为何要找自己了,这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做成的刺活儿。面对如此难度,他甚至感觉让自己来做这刺活儿就是想牺牲自己,是再一次直接将自己当做弃肢。但齐君元是个会运用脑子的人,是个会构思不同意境并从中探究和发现有利用价值的人。所以他这次“点漪”的形式有些改变,并没有从直接对环境的观察上开始。而是剑走偏锋,由外围间接入手,从现象看现象。
在齐君元的授意之下,菜户很快以低价菜、大油水与太子府负责采购的关键人物搭上了关系,将汤山峪沐虬宫中日常肉食蔬菜的供应拿到手。虽然只是一个卖菜送菜的活儿,而且根本无法将菜送到沐虬宫里面去,在一道亭卡处就会有沐虬宫中的人进行点数交接。但这在齐君元眼中却是一条重要信息的来源,通过几天来沐虬宫中所订购菜的数量和品种,他便推算出沐虬宫中各种人的大概配备。
沐虬宫里的厨房有很多,等级也不一样,所以这些厨房每天订购的菜肯定也是不同的。根据菜料的品种等级、要量多少,还有精细度和新鲜程度的要求,便可以看出其中各种菜分别是供给什么样的人食用的。而根据数量就可以大概推测出每一类人的人数;还可以根据荤素比例大概推测出男女比例;再有通过其他配料的不同,可以大概推测出其中的一些人来自哪里。
菜料中有一小部分肯定是李弘冀及其家属、身边最亲近之人食用的,这部分的选料要求最高、最挑剔,收菜时有专门的人用验银(专门测试有无毒的银具,银的成分对有毒物质反应特别灵敏)对各种菜料进行初步检查。还有部分应该是沐虬宫中比较重要的人食用的,这部分菜料也很高档,但细致度上要求没那么高,食用之人应该是只需要味道上的满足就够了。而且这一部分的种类比较杂,配料也多样,可以看出食用之人口味差距比较大,是来自很多不同的地方。这部分人中应该有些是伺候李弘冀的贴身婢仆,但大部分是保护李弘冀的高手,从各地网罗的高手,而且从配料上看,其中似乎有较多的蜀人。再有一大部分的菜料都是大鱼大肉的肥厚物,蔬菜少,而且也都是选择的粗壮蔬菜。但配料口味都是南唐一带的口味,所以这部分人应该是沐虬宫中的带刀护卫。其实这种属于皇宫内卫统一调配的护卫中不乏高手,只不过是本国官阶编制选拔出来的,所以没有李弘冀自己府中聘请的高手那么受重视。
齐君元做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让二道亭的亭长给画出一个沐虬宫的大概范围来。亭长虽然无法进入汤山峪营围,也无法进入沐虬宫,但是他却有资格在汤山峪营围之外进行巡查。亭长是出身天谋殿的谷生,天谋殿中有一基本技艺便是上观星位天象,目测远朝近案。所以亭长只需由他巡查的路线范围,以及与沐虬宫的距离,便可以很容易地观察推算出目标的大概范围,并且将其准确画出。唯一的缺憾是不知道宫墙之内有什么,这需要从其他更高方位进行观察后才能推测出来。
无隙入
根据几天配送的菜品、数量,齐君元综合推算后,大概确定了沐虬宫中负责防卫的带刀侍卫以及李弘冀身边高手的数量,然后按这数量分为几个班次,确定每个班次的大概人数。再将这几个班次按沐虬宫的范围进行排布,以最合适的距离设定明哨、暗哨、流动哨。这时候齐君元发现了一些蹊跷,如果按这样的方式进行设定的话,那么每一班的人数都不够。不仅不够,还会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在整体防卫的设置上会出现很大范围的空当。
确定这个情况后,卜福的脸色顿时松懈了一些。菜户和亭长完成的事情以及齐君元进一步的分析推断,终于让他看到了一些成功做成刺局的可能。
卜福应该是他们当中最迫切希望刺杀李弘冀成功的一个人,因为这个活儿真正的担承是在他身上。之前他心中也清楚这非但不是一件急切间可以做成的刺活儿,甚至是一件根本没有可能完成的刺活儿。但是卜福现在心中却在暗自庆幸,幸好找对了齐君元,他果然有着独到之处,只两个外围的间接举措,就已经直接推断出刺标身边的具体情况来。而且从推断结果上看,他找到的还不仅仅是一条可渗入的缝隙,而是多个可利用的大空当。
“从沐虬宫的防卫上看,有太多的空当可以闯入。而我们外围的途径至少可以顺利达到二道亭的范围,所以现在最大的困难可能就是在汤山峪营围这一块了。”卜福按自己的思路进行了分析。
“汤山峪营围这一块虽然看似严密,其实我每天在外围巡查时可以看出,有些位置的守营官兵还是很懈怠的。特别是夜间,汤山峪西面和北面这两个方向上尤其松散。因为这两个方向近处有沟壑流水,远处又是平坦荒地,最难接近。”亭长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的确如此,我接触过很多官家人兵家人,他们自己也说越是守护皇家重地的官兵越是满不在乎,不能做到尽职尽责。因为他们觉得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敢冒被格杀当场的危险来闯他们所守的禁地。汤山峪的官兵更是这样,他们外围还有两道亭卡,而里面的沐虬宫只是个行宫,皇上又不在这里,所以会更加放松。这样的话只需设点小伎俩,从西面或北面潜入的机会还是极大的。”菜户虽然是力极堂的,但他混于市井之间,见识人多,很懂得揣摩各种人的心理。
齐君元的表情依旧平静,或者说根本不曾有一丝松懈。卜福他们三个人的话没有让他看到更多希望,恰恰相反,他从沐虬宫的防卫分布上发现到的是更多的危机,让他更加觉得这是个没有可能做成的刺局。因为齐君元是妙器阁谷生,而且是个技艺杰出的谷生。所以他考虑的角度有别于天谋殿的卜福、亭长,还有力极堂的菜户。别人眼中所看到的沐虬宫防卫空当,在齐君元看来却可能是重重机关,是无法逾越的必杀兜爪。当然,其中必定是有进出的道路的,问题是这道路你会不会走,别人又给不给你走。
“我需要看到沐虬宫的里面。”齐君元再次提出一个要求。
卜福等三人没有一个做声的,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无法办到这件事件。
“那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描述里面大概情景的人?”齐君元降低了他的要求。
“没有,就算进入那宫里的人都无法描述里面的情景。”亭长回答得很直接很果断。
“为什么?”齐君元感到奇怪。
“因为即便进入沐虬宫中,那里面的情景都是无法完全看清的。我曾在一次酒宴上听汤山县令酒喝多了吹牛,他有一次因紧急事务进过沐虬宫。据他所言,那里面有多处温泉泉眼,宫中很大一部分的设施都被缥缈的水汽、雾气笼罩。外人出入都由专门的人带领,进门之后便是许多遮掩在浓重雾气中的石柱、石墙。他被人带着在其中七扭八拐地走了许久,最后才从一处有较高阶台的院落中走出去。”
“后来呢?”齐君元追问道。
“没有后来,他只走到那里,便有人出现和他交涉完紧急事务,然后又原路被带出来了。临被带出前他倒也四处扫看了下,发现除了不远处的一个沐池、面前的阶台,还有一些花草树木、房屋楼轩可以看清外,其他地方都是烟雾缥缈,如同仙境。”
“这个倒是真的,我得到的消息说,沐虬宫中护卫是各负其责的,只管自己所分配的区域。即便其他区域发生异常,他们也是不得随便过去援手的。其实我觉得看不清和自管区域不互施援手对我们的活儿更有利,只要闯过了外面的营围进了沐虬宫,对方要想发现我们就非常困难了。更何况他们在防卫布设上还存在那么多的空当,我们大可加以利用。”看来卜福也已经了解到一些信息。
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沐虬宫,但那并不重要。只需范围,只需大小,只需大概的情景讲述和了解,齐君元就能在脑海里构思出一幅画面,就像他从小在瓷器土坯上勾画的画面。画面之中也有留白,就像所画沐虬宫范围中的空当一样。但留白不是空白,它是有意境的,有比实质画面更玄妙的意境的。所以同样地齐君元可以在沐虬宫的空当中找到意境,找到意境中可能存在的玄妙。所以齐君元果断地下了个结论:“如果真如你们所说,那这个刺活儿是做不成的。至少急切间做不成,要等那李弘冀不再被禁居,出了沐虬宫才有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做不成?”卜福赶紧追问。
“因为那些不是防卫空当,而是凶险的兜子所在,暗藏着重重必杀的机关暗器。而更为厉害的是,里面雾气笼罩,根本无法看清面对的是怎样的兜子,无法知道该如何躲开或解开那些机关暗器,哪还有什么机会闯进去杀死李弘冀?”齐君元表情淡淡、语气淡淡,但说出的话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卜福心上。
“我觉得不一定会这样。”卜福马上提出了异议,“我也是离恨谷出身,虽不如你妙成阁中那么多精通机巧之物,但天谋殿的部署和筹划中是绝不会疏忽兜子这一防护措施的。其实之前我也想过沐虬宫中可能会存在一些机关,但是不要忘了,此处是南唐皇室行宫,是他游玩休憩之处。然后范围又不是非常大,如果设有太多机关暗器不也限制了皇家人的行动吗?”
“你说的都没错,像皇家行宫一类的宫殿院座本不该有太多机关,但那都是建在城池之中的行宫别院。其中各处防护机制健全,从城防到内防重重设置,每一处都是蝇虫难过的严密。但沐虬宫不一样,此处功能单一,只供温浴,其他景色山水都不为胜。而且地势地理也不十分重要,筑城很不值,只是让汤山县设了两亭,连个小镇都算不上。而汤山峪营围驻扎的人马看似不少,能够从峪口两边以及坡上筑双层营墙围住行宫。但我估计这一营人马的真实作用是供金陵城的李璟就近调拨应急的,还有就是协助汤山县守护住金陵东路。所以亭长巡查才会见到西边和北边的官兵状态懈怠,因为这两个方向一面是金陵,一面是大江,很难出现大股力量的攻击。同时他们的懈怠也正说明了他们并不太在意有少数几人偷偷潜入,因为他们心中清楚沐虬宫中防卫的机关和高手厉害,就算潜入也都会被消灭其中。而李璟将背负操纵刺杀齐王罪名的李弘冀禁居此处,实际上是暗有保护之意。”
沉默了一会儿,卜福才皱着眉头缓缓开口:“这么说此刺绝不可成了?”
“绝不可成。”齐君元也缓缓回了四个字。
“但是代主匣要求此刺必成。”卜福再缓缓说一句。大家的脸色顿时都变了,卜福这一句的分量极重,是对他自己的,也是对齐君元和亭长、菜户的。离恨谷中要求必成之刺如果失败,所有参与之人都是要受到度衡庐严酷罪责的。也就是说,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无论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刺活儿都得去做,即便把性命砸进去了也比不做和失败了活着回来要好。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亭长打破了沉默:“如果沐虬宫是绝不可能布设刺局的地方,那么是否可以将刺局设在沐虬宫之外?”
卜福的眉头和髭须同时猛地一挑,齐君元也缓缓抬起微眯的眼皮。
“沐虬宫中虽然华庭画阁、锦榻珍食,但毕竟是个温浴之处。湿气偏重,气流不畅,温阳长蕴。这对于体性属阴偏寒的女子来说还好适应,但对于吴王李弘冀这样元火最旺的男子而言,是会觉得温燥难散、内乏体软的。因此李弘冀每天早晚都会出沐虬宫,沿汤山峪走动一下。最远时会走到两边峪口的营门,有时候也会往两边坡上去。”亭长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你巡查范围之中可以见到他?”齐君元眼中放出些光彩来。
“可以,但我巡查范围到鹿角丫杈和三角荆棘止步的地方,距离汤山峪营围的营门营墙处还有三百步的样子,而李弘冀的护卫和汤山峪的官兵是绝不会让他走到最靠营门营墙的位置的,这样与他的最近距离至少也要在四百步开外。”
“四百步开外?唉!太远了,没有一件远射武器可以达到这样的距离。”卜福叹了口气再次表示失望。
“远射肯定不成,除了距离远外,这之间还有内外两道栅墙栅门的阻碍,然后还有很多官兵护卫前呼后拥。即便李弘冀衣着明显,也是很难抓准目标的。”亭长也表示不可能。
“那么在两头峪口以及坡上有没有可以伏波的点?我可以一伏三日不动,等李弘冀到就近处突然杀出一击取命。”菜户所说的方法显示出力极堂坚忍、无畏的特点来。
“没有,即便有,你还需要在瞬间冲破鹿角丫杈和两道栅墙。”亭长再次表示不可能。
“如果提前潜过这些障碍,伏波于营围之内呢?”菜户不死心。
“沿栅墙内的一圈都是空旷地,不仅无处伏波,而且每天有官兵无数遍地来回走动巡查。过了空旷地,便是官兵连帐,也没地方伏波。再有李弘冀每天走动的方向毫无规律,而且都是走的宽敞之处。就算你能在某个隐蔽处伏下,三天内他也不一定走到你伏波位的附近。另外李弘冀的随身高手众多,即便是诡惊亭的同门过来设虚境掩住自己,但在三天中不同光线的变化下,怕也难逃那些高手的眼睛。”亭长再次用很周详的说明否定了菜户的想法。
别人说话时,齐君元一直若有所思。等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齐君元这才再次语气清晰地重复了一下自己刚才的问题:“我问的是在你巡查范围内能否见到李弘冀,而且是要让我见到。”
对于这样郑重的提问,亭长想了一下才很肯定地回答:“可以,我可以让你在我的巡查范围内见到李弘冀,但也只能是偶然一见,而且距离很远。”
“这就够了,什么时候可以去见?”
“明天我带你入亭卡,冒充新增的亭差。你每天随着差队巡查,总会有机会见到的。”
“好,那我明天就随你进亭。但愿运气好,能尽早见到李弘冀,不耽搁这件急活儿。”齐君元的语气有些复杂,外带些意思像是说给卜福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