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只是采用不为人知的诡画刺杀,而现在已经是逼宫夺位的架势了,皇上知道吗?”顾子敬满脸惊讶,他确实没想到会发展到这地步。“太子肯定觉得这一回刺客再难熬过去,所以做好所有准备,一旦将其招出便立刻兵变逼宫。”
“皇上还不知道,我们去告诉他这件事情很不合适,那会显得他年老思衰、有失明断,连自己儿子要忤逆犯上都未觉察。所以我想可能还要麻烦顾大人,将此事婉转提醒皇上。顾大人本就是皇上安置在各处的眼睛,你发现了什么,也就是皇上亲自发现了什么。你出面提醒,只会更显皇上睿智。”
“韩大人客气了,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我这就进宫。”顾子敬心中窃喜,他觉得这是平白送给自己的一份功劳。自己冒险行事,以己为诱躲在南平那么久,没想到老天还是公平的,最有分量的功劳仍是落在自己身上。
顾子敬急匆匆走出几步,突然又停步回身:“韩大人,有件事一直忘了谢你。烟重津那回要不是你及时鸽信提醒,我们恐怕就要尽数丧身他乡山水间,更遑谈擒住刺客揭示真相了。”
“你搞错了吧,我并没有发鸽信提醒烟重津截杀的事情。”
“不会错,鸽信是发成都密探点的,但我们当时已经离开成都,幸好夜宴队办事能力非同寻常,赶在我们进烟重津之前将鸽信由密信道转给了萧大人。”
“不对不对!我根本就不知道刺客截杀烟重津之事,之前虽然发了三份鸽信,内容只是告知吴王府德总管也去了成都,提醒萧俨谨慎行事,如果字画已经有解,就先遣人将字画和解语送回。”
“信件我亲眼看过,是大人才能写出的俊秀文字,也有大人印鉴在。韩大人要么是居功太谦,要么是怕此事被人知道了另生枝节?哦哦,我明白了,哪天我遇到萧大人让他前来致谢时将信带还与大人。”顾子敬说完赶紧走了,这是急着到元宗那里去邀功,却没有细想一下这要是块好肉怎么会轮到他张口。
看着顾子敬走远的背影韩熙载心中纳闷,顾子敬所说信件从何而来?会不会是王屋山或夜宴队中的哪路首领以自己的名义发出的?如果是他们的话又何必模仿自己的笔迹,还有印鉴又是哪里来的?那么是什么人用假冒的信件替换了自己之前的鸽信,可替换的鸽信是提醒顾子敬他们避开烟重津的刺客,其意图是什么?是想让萧俨他们带回证据扳倒太子李弘冀吗?那么做这种事情的人会是谁?李景遂?或者是其他哪位皇子?
韩熙载边想边慢慢往无极渊走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李弘冀急步从里面走出,身边带的随众竟然被他远远甩在后面。而且从韩熙载面前经过时竟然理都没理他,那样子应该是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根本无暇注意到旁边的任何人。
韩熙载回到无极渊里时,受刑的裴盛状态又有变化。他眼睛已经不再紧闭,而是露出一道缝隙。缝隙中只能看到眼白,就像是个天生的盲人。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暂,胸腔和腹腔不停地起伏替代了偶尔的抽搐。而最让人感到兴奋也最让人担心的是,裴盛的嘴唇现在开始蠕动,像是在呢喃着什么。这是快撑不住要招供的征兆,但一般受刑者神智尽毁之前也会是这样的表现。不过就算是神智尽毁,在目前这种下意识状态的呢喃乱语中,说不定就会吐露什么重要信息,所以蔡复庆现在一直都站在裴盛的旁边。
“冯大人,太子因何离开?与刑审有关吗?”韩熙载问冯延巳。
“应该没关系,虽然他几次提醒这番刑审有没有过极限,但都没有加以制止。匆匆告辞离开是因为兵部来了个传信官,和他耳语了几句。”
“这样啊,其实我也正想问,这刑审极限是多久,这样审下去不会让刺客神智尽毁或心力衰竭吗?”韩熙载之所以和李弘冀关心同一个问题,是不想逼得李弘冀太急,让外调的兵马能赶在李弘冀动手之前赶到金陵。
费全看了李景遂一眼,见李景遂没有什么阻止的表示,便实话实说回答了韩熙载的问题:“已经超过极限整十二个时辰,从未有人能抵受到这种程度。”
“啊,难怪太子会有担忧。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韩熙载觉得李弘冀的确应该离开,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还坐在刑审现场会对李弘冀也是一种煎熬,因为受刑者随时都会吐露出真相来。
“继续,很快就会结束的。”这一次是李景遂替费全回答的。
虽然李景遂开了口,韩熙载也考虑了下自己是否应该坚持制止,这样给李弘冀一些空间余度,同时也给杜真一些调动援兵的时间。
但就在韩熙载准备进言制止继续刑审时,他脑子里电光一闪,突然联想到顾子敬所说的那份莫名其妙的鸽信,不由心中猛然打个激灵:“不好!那鸽信是个绳套,早就将自己裹进了一个局里。”
韩熙载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以自己名义给萧俨发信,告知烟重津有刺客截杀。既然自己能知道有截杀之事,那也应该知道刺客从何而来。但是直到现在自己都没有说,只是陪着审刺客,这将会是李弘冀事发之后自己遭受追查的一个疑点。烟重津刺客截杀只是个幌子,实际是将大部分护卫调走,然后抢夺了‘神龙绵九岭’的画作。而自己传递鸽信提醒萧俨是实现这个幌子的辅助,这样才能让他们采取反制措施,调走护卫,所以这将会是自己遭受追查的第二个疑点。烟重津截杀之后,自己为了保住李弘冀,曾派人拦截南唐使队,夺取字画、杀死被擒刺客。如果元宗追查到了鸽信,难保夜宴队中不会有人为求富贵功名将截杀之事一起捅出。”
韩熙载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因为有了那份很莫名的鸽信,自己很有可能被扣上与李弘冀共谋的罪名。所以自己要想摆脱尴尬处境的话,只能是将所有事情往李弘冀身上推。就说当时虽然得到消息说李弘冀在背后操纵,但始终无法确认,更不知道别人提供的信息是个幌子。而为了证实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还必须很认真、很无情地将李弘冀逼宫夺位的行动扼杀了。所以自己不能制止刑审,制止了的话过后这会成为自己和李弘冀共谋的把柄。再有刑审可以逼迫李弘冀采取行动,只有李弘冀采取了行动,自己才有机会出手,也才可以表现自己的忠心。
李景遂“很快结束”的话也未能成为事实,直到将近二更天韩熙载离开时,裴盛依旧保持着原来状态,呢喃声中也没有听出丝毫像人话的音儿来。
韩熙载离开秦淮雅筑后,在半路上就有夜宴队成员拦轿递上急报。急报告知过午之后吴王府有人快马持加急军令赶往采石,之前从各大营调集驻扎在采石的三万水陆兵马收到军令后,连夜拔营沿长江水陆并进往金陵移动。
这是韩熙载既希望又担心的事情,只有李弘冀采取了行动,自己将其行动扼杀,那么才有可能说清烟重津鸽信那件事情。但问题是自己这边调动的兵马还未到,只凭夜宴队、金陵八门城防和部分内卫营的兵力,全部加起来也是无法阻止李弘冀的。所以现在他只能心中求佛,让李弘冀的行动再慢一些,让杜真那边的调动再快一些,还有,就是希望受刑的刺客可以再撑得久一些。
暗风云
一夜过去,这一夜中有很多人不能入眠。韩熙载是一个,李弘冀也是一个。
昨天下午,有兵部传信官赶到秦淮雅筑无极渊送给李弘冀一份紧急军报,内容是说大周和吴越水军分别从长江上游、下游两头合进直扑金陵。这一招是他没有想到的,大周和蜀国的对仗正在紧要关头,怎么会突发水军攻袭金陵?难道对蜀用兵只是虚晃一招,那这虚晃得也太大了。或许此招是用来虚晃南唐的?让南唐不敢轻举妄动夹击大周。
不管大周用的是什么招,南唐现在必须做的是自保。大周虽然水军较弱,但对蜀开战无需用到水军,所以他们的水军目前是全实力。吴越军本就擅长水上对战,水军实力只在南唐水军之上。而且从沿江渔船、货船上打听来的消息可知,这次两国出动的都是战斗力最强的船只,数量非常可观。两国水军出击突然,速度极快,调动沿江州府驻军横江拦截已经来不及。再有对方的真实意图还未弄清,无法判断会不会另有诡计。因此不宜出击对敌,而应该先据城防守,等情况清楚后再调动兵力反击。
李弘冀很庆幸之前为防止大周和吴越合攻南唐而在采石预留了三万水陆兵马。自己现在无法直接调动各大营,但这三万军马却相当于自己私下藏着的,所以立刻让人持军令前往采石,让三万兵马水陆同进赶来金陵协助防守。
三万兵马调令发出后,李弘冀稍放下些心来,这才斟酌着起拟军文至兵部。军文要求兵部调润州水军扎营江中洲,应对吴越水军。调芜湖水军扎营马鞍山,应对大周水军。江北水军大营两边增援,池州水军、江**军分别包抄两国水军后路。
但这份军文还没等发出,又有紧急军报,说大周军突入淮南边界,急攻潢县、寿县。李弘冀看到这份军报后,立刻觉出大周以两国水军直扑金陵的确是有另外的诡计,他们很可能要隔江取地。是用水军据江而战,隔断长江两边的互通互援。然后从北边两国交界处几路同进,可快速占领南唐的淮南地界。而一旦淮南被占的话,金陵便也岌岌可危了。
于是李弘冀再拟一道军文到兵部,让近歙大营、宣州大营各调一半兵马往金陵集结。皖口大营整营往淮南一带移动,协助淮南各处守军应对大周兵马。
第二天,秦淮雅筑的竹月堂中气氛凝固了一般,就连杯中升腾的热气都似乎不能散去。
今天韩熙载、李弘冀、顾子敬几乎是同时进的秦淮雅筑,但是他们在门口听说受刑的裴盛又挨过了一夜之后,便都不再往无极渊而去,而是聚到了竹月堂。无极渊是个煎熬受刑者的地方,但同样也可以煎熬施刑者和旁观者,更何况他们中有人并非施刑者也非旁观者,而是紧密的关联者。
韩熙载一大早就知道了李弘冀两份军文的内容。他并不清楚周军和吴越军攻南唐是真是假,但他却能从这两份军报上看出,离得最近的润州水军、芜湖水军、江北水军大营都被定位对敌,失去金陵外围守备的作用。而离金陵最近的大营就是皖口大营,也被调动往北。所以整个金陵最强大的防卫力量就是李弘冀的三万水陆兵马。另外近歙大营、宣州大营都是李弘冀的旧部,各调一半兵马往金陵集结其用意可想而知。
对于李弘冀来说,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差一个火引子。这火引子就是正在受刑的裴盛,韩熙载此刻心中着实希望他能撑住,至少撑到杜真在润州的近万杜家军赶到,那么才有可能坚守宫城护住元宗,等江州皇甫晖赶来。
顾子敬昨天虽然没有看出韩熙载送给他的功劳并非是个拿得起的功劳,但他却知道这种事情需要循序渐进,一点点地透露给皇上才行。何况现在他所能汇报的都是根据现象推断出来的,并没有真凭实据。
元宗李璟本就知道诡画刺杀的疑点落在李景遂和李弘冀身上,所以顾子敬跑过来婉转地告知李弘冀是主谋后,元宗并没有太吃惊。而是让顾子敬盯住刑审,拿到确凿的证据,然后及时报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顾子敬至少已经开辟了循序渐进透露逼宫夺位的途径,下一步就是要选好时机。
“费刑头怎么说?”李景遂在问他刚刚派去无极渊询问刑审情况的书童。
“费刑头说快了,我看也真是快了,那刺客已经手脚发紫、嘴唇发黑,嘴里大声地嘟囔,也不知道是在呻吟还是在说胡话。蔡佛爷就在那刺客旁边听着,应该很快就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韩熙载听了书童的回答后,瞟了一眼李弘冀。李弘冀虽然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好像并未仔细听书童说了些什么。
但就在书童话说完有一阵时间了,李弘冀却突然醒了一般:“还在继续?人不会被你们折磨死吧?人死了我们都无法在父皇面前交代,停下来吧。”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哪能功亏一篑,还是得继续呀。”李景遂慢条斯理地拒绝了李弘冀的意见。
“反正我已经提醒你们了,出了事父皇怪罪的话,到时我可是要撇清责任的。”说完这话,李弘冀故作轻松地仰靠在椅背上。
“那就再去看看,把情况随时报来。”李景遂吩咐书童,他其实也有些担心。
书童出去后,竹月堂里沉默了,大家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竹叶堂中掉根针都可以听见。但是这里没有针掉下来,只有针一般的眼神穿插往来。
无极渊中,裴盛差不多已经到了完全崩溃的边缘。又是一夜的饥饿和疲累,让他的消耗达到了极限。水分和脂肪的流失不但让他再瘦一圈,而且就连皮肤都已经开始起皱。他的右手和没手的左腕已经开始挣扎,但这挣扎只会越发增加他身体所受的疲劳感。而嘴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只有嘟囔,还有喘息、哀号。
不发出声音说明受刑者是在积聚精气神对抗痛苦,发出声音则说明受刑者在用唯一可行的方法疏解痛苦。累刑开始时,裴盛一声不发,但是现在却无助而绝望地发声,这说明他已经坚持到最后了。这也难怪,已经超过累刑的极限两天了,而且在承受累刑的同时,他还要承受更为煎熬的饿刑。
不过费全和蔡复庆却感到有些奇怪,裴盛这一轮的意志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其实按照他之前受刑后吐露口供的意志力,是撑不到这么长时间的。
金陵城外,李弘冀的三万兵马已经进入江宁府区域。水军到达了白鹭洲,马步军到达了石子岗。
润州的八千杜家军接到杜真密令后急速行军,天亮时也已经赶到了江宁府东面汤山界,距金陵也只剩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而这个时候,齐君元他们几个正有事无事的样子在秦淮雅筑周围转悠,他们在寻找蔡复庆。要刺齐王,必须先除掉蔡复庆,否则所有刺局都能被他看破,那就永远都没有刺杀齐王的机会。
但蔡复庆不是他们想找就能找到的,这么多天了,蔡复庆根本就没在秦淮雅筑之外的任何地方露过面。
所以齐君元他们除了继续希望渺茫地寻找外,已经在心中认为刺杀齐王会是一个还未开始就已经失败了的刺活儿。
“招了吗?”书童刚刚迈进门槛,李景遂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了,费刑头说快了。那刺客已经像是临死样子地挣扎,嘴里大声号着,就是听不清说的什么。”
“那还不赶快停止,快了快了,这样子是快死了、快疯了。”李弘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李景遂皱紧眉头咬咬牙:“等等,再等等吧。”
“不能等了,你我共审的案子,我也是有权做主的。”
“酒醉一口,轴断一茅,就差一点了,再等等。”李景遂已经有种要孤注一掷的感觉了。
“人死也是一口气,不能再继续了!”李弘冀坚决反对,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可是李弘冀越是激动,李景遂就觉得越有必要继续下去:“还是再等等吧,快了。”
“要不我陪书童去看一看,回来告诉王爷和太子该停还是该继续。”一旁的卜福小声地对顾子敬说。
“对对,齐王和太子不要争了,让我这手下卜福跟着书童去看一看刑审情况。他在六扇门中被称为神眼,应该可以给齐王和太子提供可参考的信息。”顾子敬打圆场的话说得滴溜圆,既制止了两人的争执,自己也不把话说死。
齐王和太子都没有异议,韩熙载、冯延巳也微微点头赞同。卜福作个圈揖转身和书童一起走到竹月堂门口,就在这时李弘冀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高喝一声:“等等,让德总管一同前去。”看来他终究是对卜福不放心。
没过多久,刚刚出门去无极渊的书童便一路疾跑回来,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在嚷嚷:“不好了!死了!死了!”
“死了!刺客死了?”李景遂手中的茶盏重重顿落在几案上。
“蔡佛爷死了!是蔡佛爷死了,被受刑的刺客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