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考虑周全了,接下来就是去做,趁着现有的条件未曾发生变化前去做,一步步准确到位地去做。当然,最好是什么都不用做,最好刚才自己所有的想法和打算都是杞人忧天。
齐君元很认真地把面和肉吃完,然后很认真地将两枚铜钱放在桌上。而当他正准备很认真地将桌上的胡椒面儿罐拢入袖子时,一个很意外的人出现在了店门口,说出几句很意外的话。于是整个酒店里的食客都纷纷议论起来、喧哗起来。
军占街
这个意外出现的人样子像个破落户,他急匆匆地跑到店门口,用一种故作神秘却又想让大家都能注意到他的音量宣布了一件事情:“有人要刺齐王!你们知道吗?有人要刺齐王!”
听到这话后,齐君元如同被一记重锤击在胸口,一口气久久地堵在喉咙不能舒缓。出事了!刺活儿又漏底儿了!是谁漏的底?不对!如果要漏底也不该采用这种方式啊,漏底儿的人完全可以将自己几个人前来南唐刺杀李景遂的消息悄悄传递过去,这样对方不但能可靠防范,而且还可以设下兜子将自己这几个人锁住或灭了。
亮声儿(江湖术语,喊叫、言语传递的意思)漏底,而且当众亮声儿的漏底儿。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真的有人正在对齐王行刺局,但是被人发现了。而发现的人急切间想要制止这个刺局,那么采取这种当众亮声儿的方式是最直接、最快速的。
那么会是谁正在做刺齐王的刺局?齐君元首先就想到了六指,然后就是唐三娘。六指可能赶在自己之前看到了李景遂护卫模式并不严密,或者是正好今天不够严密,所以想抓住这个机会下手把刺活儿做了。唐三娘下午出来“点漪”之后便再没见到,会不会遇到什么巧合的事情混入了吴王府,又很巧合地可以接近到前来赴宴的刺标李景遂,所以想就此顺便将刺活儿做了。
可是又不对,如果是急切要制止刺局,那应该沿街奔跑大喊才是,或者直接奔到吴王府门口去告警,这样虚虚掩掩地又装神秘又想说的又有什么必要。而且六指是个非常谨慎、非常守规矩的人,这在烟重津刺局中就可以看出来。在没有自己的指示下,他绝不会莽撞行事的。唐三娘的几率就更小了,世上没有那么多连续的巧合之事,就算真有了这些巧合,按照唐三娘的性格,她反而会怀疑其中有诈,所以她也是不会独自抢先行刺局的。
那么这人到底是在玩什么花样?“拍水惊鱼”吗?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和其他几个来刺杀齐王的人感到惊恐,然后在慌乱中做出错误的反应和举动,那样就会成为被拍打水面吓得惊慌窜逃而最终撞入网中的鱼儿。
如果现在齐君元知道这沿街之上的店铺门口,还有人们聚集之处,都有这样一个人在传达同样信息的话,他会更加摸不着头脑。
齐君元偷偷看了下之前坐镇的两个高手,再瞄一眼门口等待下一拨巡行的高手,这些人在听到这消息之后都显出一种紧张来。好像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件事情,至少也是与之相关的事。
酒店中的食客们开始时议论纷纷,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变成一片喧哗。但这喧哗才开始,就被外面街上更大的喧哗给压了下去。街上的喧哗声很整齐,是许多脚步一起跑动的声音,也是许多甲胄一起抖动的声音。
这又是什么意外情况?齐君元的心再次紧缩。
大家纷纷跑到门口和窗口去看,原来有内卫营左锋虎翼军以三纵列的队形从店门口跑过,并且一直跑进了樟树街。虎翼军的人很多,三纵列的队形不仅将整条樟树街占满,而且还绵延出街尾,将这一段的街面也占住了大半。
街上的行人不准走了,店铺里的人不准出来。虎翼军刚站定,两边的两列便立刻散开做这些事情。而中间的一列则始终紧握兵刃,严密警戒,以防有意外发生。这情形和在瀖州行刺局后,军卒和巡卫控制整条街有些相似。但是那些之前被安排了巡行的高手却并不买这些兵卒的账,虽然也一样让到路边,却是和兵卒们挤在一起,而且占据的都是街边视野最好、行动最方便的位置。
“怎么回事?我还要回家呢。”“是查找刺客吧,刚才那人不是说有人要刺杀齐王吗?”“对了,那人呢?那说有人刺齐王的人怎么不见了?”虎翼军控街,食客们也慌乱了。
这些兵卒又是哪里来的?他们很明显和前面到的高手不是一路的。是刺活儿漏底惹来了两路人马的严查和防护吗?不像,那些高手只是巡行、坐镇和潜伏,而且占住的位置都并非刺客会选择出刺的位置。这些高手不会连瀖州的巡街铁甲卫都不如,所以他们不是来查找刺客、阻止刺局的。虎翼军占住了街面,但只是樟树街和往外延续的一段,而且只是控制住行人不动,并不真的盘查、搜身,否则那些高手都带着家伙呢,一查之后肯定全露相儿。所以他们很像是在装样子,或者是故意摆出架势给什么人震慑。但是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齐君元都知道自己目前是走不了的,而且时间越长自己会越危险。
吴王府外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慌气氛,让人感觉很压抑、很怪异。而此时吴王府内的情形则更加压抑和怪异,那已经不是笼罩在一种恐慌气氛之中,而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恐慌。
韩熙载和王屋山赶到吴王府其实不算晚,按常理说这时候应该才是奉茶闲聊的时候,最起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落座开席。但是一听手下人报传韩熙载和王屋山的轿子已经进府后,李弘冀便立刻让手下在奇骏堂开席。等韩熙载和王屋山进到奇骏堂和大家寒暄落座时,食八珍已经全摆好了,色八珍也都在齐齐地给主人和座上客们施礼。
李弘冀今天的确失去了些该有的沉稳,这倒不是因为对刑审之事耿耿于怀,而是因为今天五路特使同至金陵。
这几个特使包括德总管都是很早之前就从蜀国出发的,最早的一个竟然是在两个月前,蜀国刚刚疫情流行之际。但是很巧的是,这五个特使在前来金陵的路上都有意外发生,有人是突发莫名疾病,有人是不小心跌摔导致筋骨错位不能动弹,还有人莫名地与人冲突,竟然被关在一个小县城的牢狱中好长时间。而最为精明机智的德总管,竟然是误走楚地,在山岭森林间迷了路。而且除了迷路的德总管外,其他几个特使发生事情后,就连身边随行的几个人也相继出事,总是无法派出一个可信得力的人替自己先回来。同样很巧的是,他们在最近都相继病愈体复,官司得以脱身,迷途获得指点,然后很巧地在同一天内回到了金陵吴王府。这冥冥之中似乎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不过除了老天爷其实还有一些人也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进行这样的安排。
早在几个月之前孟昶就已经发信联络,想寻求李弘冀的支持。但是李弘冀到现在才收到这些密信,此时大周已经兵进蜀境了,更为难的是自己现在还不能直接调动军队了。虽然李弘冀自己手下有一部分直接统领的军队,另外凭着他的威信和私交,也可以借调到数量不会太多的一些兵将,但这些兵马合在一起也很难对大周造成什么威胁。反而有可能因为与大的布局脱节,被大周军队轻易围困、吞灭。
李弘冀是个守信之人,所以他心中焦急。急于给蜀国援手,急于了结刺客的案子。只有了结案子才有可能重新得到直接调动南唐军队的权力,也只有拥有了这权力,才有可能帮助蜀国摆脱眼下的危机。
韩熙载根本没在意一些细节,因为他的性格本就随意不羁,再者他也知道今天晚上的宴席本来就不是一个坐得稳、吃得下的宴席,客套方面的不周到其实正是预示着有事情会发生。而他情愿有更多的不周到出现,却不愿意真的有事情发生。
而此刻李景遂心中其实也希望早早开席,然后最好天没黑就能散了席,这样没什么废话说,也就扯不上刑审的事情了。
所有的恐慌应该是从色八珍的第二支曲子开始的。这色八珍果然是奇妙之人,八人都有独特的嗓音,又有各自娴熟的乐器。她们各自的嗓音特点和八种乐器的特色编曲填词,让八种嗓音融合,然后再与八种乐器声融合,变化成一种绝无仅有的天籁之音(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和声演唱)。所以才开嗓第一曲,便让在座众人如痴如醉,暂时忘记了心中烦忧、焦虑之事。
但就在色八珍调弦清嗓准备再来第二曲的时候,番羊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李景遂身边弯腰低语了几句。李景遂顿时脸色突变,手中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显得非常震惊和惶恐。
也就在这个时候,李弘冀的心腹手下天机军师汪伯定也走了进来,口绽一声清亮喝声,一下将色八珍刚刚奏起的乐声给震停:“不好了!外面在纷纷传言,说有人要刺杀齐王!”
汪伯定这句话一说,整个奇骏堂中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说话,谁都在等着别人说话,这就像是技击术中高手的后发制人。
很尴尬的沉默,但是李弘冀打破了这沉默。并非他不是高手,恰恰因为他是高手,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不说话会显得场面更加奇怪,而他早就准备好的剧情也就演不下去了。是的,这是一场戏,是由李弘冀和汪伯定、德总管以及其他一些得力的手下共同设计的一场戏。
当李景遂替费全婉拒赴宴之事后,李弘冀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是对李景遂这样做的意图一眼窥破。负责刑审的两人只有蔡复庆一个人前来,那么就算自己当众拉下脸来逼迫威胁,他只需要将所有事情都推给费全就可以应对自如。当时李弘冀急着要离开秦淮雅筑,就没有多想此事,只求抓住个借口赶紧回府见那五路密使。而等到见了五路密使之后,他才知道逼迫出刑审的全部口供、赶紧了结这桩拖得太久的案子是多么重要。只有案子结了,真正的内幕查清了,那么自己才有可能重新掌握调动大军的特权,也才有可能及时用兵给予蜀国援手。
李弘冀将此事和大家商量,天机军师汪伯定突发奇想:“既然太子觉得所有口供齐王是知道的,那何不连着齐王一起逼迫呢?”
“逼迫齐王?”
“对!现在的情形是这样的,连同太子在内的主审四人,只有齐王有可能知道全部口供。”
“不是可能知道,而是肯定知道。但他就是慢慢拖延,以显示此案如何艰难,最后等父皇着急过问时,他再以自己发现的角度说出真相,以显示其睿智过人。”李弘冀对自己的想法很肯定,“但是我这边拖不起了,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拿回直接调军的权力。”李弘冀真的很着急,前段时间他怕大周突袭南唐淮南地区抢夺秋粮,所以采取了收缩防御的策略。但现在事实表明大周那样做只是虚张声势,实际力量都调至西南对蜀国下手了。此时只需南唐在淮南与大周交界处布兵,大周肯定就会有所顾忌,怕后院失火从而放弃继续攻打蜀国。当初有权时李弘冀采取了收缩防御的策略,现在没权了却要想再改换一个完全相反的部署,即便是行公文通过兵部的话也很难有说服他们的合适理由。万一谁再将这部署告知了李璟,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另有所图。
“趁着今晚夜宴,我们安排人在城里散布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然后便咬死了是因为齐王从刺客口中得到了什么重要口供,所以别人才要刺杀他灭口。这样就可以从关心他保护他的角度将口供都逼迫出来。”
“这主意好,然后将虎翼军调过来占街,把吴王府周围都控制住。就说内卫营也得到消息,前来查找刺客、保护齐王。这样就能逼迫齐王说出全部口供,明天一早太子拿着这些口供直接去皇上处交差。”德总管也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虎翼军占街?那有什么用,齐王又怎么会怕了虎翼军啊。”李弘冀是将帅胸怀,很少会想到一些奸诈的伎俩,所以觉得这有些多此一举。
“非也非也,德总管此计绝妙,这会是对齐王最大的逼迫。”汪伯定马上否定了李弘冀的看法,“那时候我们已经将刺杀齐王的假消息传得满城皆知,齐王应该会想到,从刺杀的消息传出开始,他不管在哪里死、怎么死都可以说成是刺客所为,而且和正在被刑审的刺客口供有很大关系。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考虑自己能否走出虎翼军的包围。”
所以今天当奇骏堂中一片沉默的时候,李弘冀的戏开场了:“又是刺客,又是刺杀,而且这次是针对皇叔而来,怎么会这样?”
“是呀!怎么会这样?”李景遂是真的恐慌,因为刚刚番羊对他耳语时不但告诉他街上传言有人要刺杀他,而且还告诉他更早之前已经发现有意图叵测、行为诡异之人在吴王府门前转悠。
逼迫宴
李景遂虽然恐慌,但他却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要刺杀自己的人可以选择很多地方,比如自己来吴王府的路上,从吴王府回去的路上,那时候天色全黑应该更容易下手。还有平常自己上下朝的路上,刑部的附近等等,又何必偏偏在吴王府大门口转悠呢?这些刺客不是傻子,他们难道不知道今天吴王府门口不仅仅有吴王府的护卫保镖,而且会聚集李景遂和其他高官的护卫保镖。所以这答案可能只有太子自己知道。
“占街了,左锋虎翼军得到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赶过来保护齐王,将吴王府周围道路、街巷都占住了。齐王只管放宽了心喝酒听曲。”这时候德总管也跑了进来,传递了一个看似让人放心其实却是让气氛更加凝重、让恐慌进一步升级的信息。所以色八珍的乐声并没有响起,在座的所有人依旧保持沉默。
“对对,宽心喝酒!皇叔,也真是奇怪。你一向宅心仁厚、与人为善,怎么就会有人要刺杀你?”李弘冀觉得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好像什么人都没可能,又什么人都有可能。”李景遂本来想说只有杀死自己后可以获取最大利益的人才会这样做。但是他又怕这话会激恼李弘冀,让他觉得骑虎难下,反增加了自己的危险,所以话临到嘴边改成了一种极为缓和的说法。
“我倒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与正在被刑审的刺客有关。一群刺客,只抓到这一个,其他的刺客以及指使他们行刺的人应该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来营救他,或者是杀死他,免得一些秘密被泄露出来。而一旦知道有什么人已经从他嘴里掏出些秘密了,或者即将从他嘴巴里掏出秘密来,那么他们肯定会先对那个人下手。”
“太子不用绕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有人要刺杀我是为了阻止继续刑审下去。”
“不仅仅如此,我觉得皇叔可能已经从被刑审的刺客口中掏出了更多东西,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大概知道了眼下的状况是怎么造成的了。但是大家都不想说破,特别是冯延巳和韩熙载。他们两个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到现在为止都没说一句话。
冯延巳很恐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局面,更没有亲身陷入类似这样的局面。所以他保持沉默,生怕自己开口说话会引火烧身,生生地被卷入到这场明争暗斗之中。
韩熙载也很恐慌,他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正朝着愈发严重的方向发展。所以他也沉默着,静观每一个细节,以便能抓住一个重点抑制事态、扭转局势,就像捏住蛇的七寸那样。
李景遂虽然表情镇定,但心中的恐慌正在逐步升级。当很多现象看清了,很多细节想明了,所想象出的后果就变得更加合理、更加严重。李景遂正是这样,诡异之人在吴王府门前出现,街上到处都是刺杀自己的传言,然后虎翼军占街,这几个现象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局,一个可以将自己合理杀死的局。虽然这个局的漏洞有许多,但只要自己死了,所有的漏洞便不再是漏洞,因为南唐不会让两个皇位继承人都失去的。
“皇叔,如果真的是因为刺客的口供而刺杀你的话,那我倒觉得这是个不用费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你只需将得到的全部口供告诉大家,那些刺客刺杀你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再要想阻止什么的话,总不可能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杀了吧。”
“太子,你我都知道,口供就那么两句,‘替人消因果,属皇命而为’。所以刺杀我绝不会是与刑审刺客的口供有关,而是另有深意。”李景遂的话软中带硬。
这时李弘冀已经离开座位,他一手提酒壶、一手拿酒杯在几张客桌前面踱步。当李景遂说完这话时,他正好踱到了蔡复庆的桌子前面。
“真就这两句?”李弘冀笑吟吟地,问这话的同时还提酒壶给蔡复庆斟满了一杯酒。
李弘冀开始双管齐下了。李景遂那边破不开,他转而从蔡复庆这边突破了。
蔡复庆知道李弘冀的笑意中隐含的是什么,有时候笑着表现出的凶狠和威胁会更让人心惊胆战。蔡复庆也知道李弘冀满上的这杯酒不好喝,这酒可以是用来要你说话的,也可以是用来要你命的。虽说自己是齐王的手下心腹,但是太子在有理由或没理由的情况下杀死一个下人怎么都不会担上什么罪过的。更何况他想要编出任何理由来都不是问题。
但是蔡复庆的神情非常镇定,要是没有这样过人的胆色和强悍的心理,他也不会被尊称为佛爷。蔡复庆没说话,先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要是连手中的一杯酒都分辨不出能喝不能喝的话,那他更不会被尊称为十目佛爷。
“回太子殿下,这些天的刑审我都在现场,得到的确实只有这两句口供。”蔡复庆其实是借着喝下那杯酒的工夫想好了回答李弘冀的每一个字。
“哪两句?”蔡复庆话还未说完,李弘冀立刻追问一句。他这样急问逼迫,是想让蔡复庆慌乱,然后说错话。只要他将那两句口供哪怕说错一个,李弘冀便可以在内容有差异上做文章,就此追逼下去。
“呵呵,就是齐王刚才说的那两句呀。”蔡复庆并不慌乱,而是先用两句闲语缓转一下,在心中将那两句口供又回想一遍,以保证自己说出时不会有一个字的差错。“替人消因果,属皇命……”
“你可想好了再说,这可关系到为何有人要刺杀齐王。你确定是这两句?确定只有这两句?”李弘冀没等蔡复庆说完就将其打断,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语气更是阴寒。
蔡复庆是专门审别人的人,李弘冀的这一套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小儿科。即便是有些畏惧太子的威仪,但是只要不加得罪,从容应答那是没有丝毫问题的:“我确定,就这两句,替人消因果,属皇命……”
“等等!”蔡复庆依旧没能说完就又被打断,而这次打断他的是冯延巳。
“是了!是这么回事!”冯延巳显得有些兴奋,因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个关键至少可以将眼下的场面先缓和下来,让自己不再感到恐慌。
奇骏堂中再次沉默,冯延巳突然冒出来说话,而且说的是没头没尾的话,其实给更多人带来了恐慌。他们不知道冯延巳发现了什么,对自己有利无利,所以一个个都无声地盯着冯延巳,这其中包括李弘冀。
“所有原因都在这两句口供中,所有解释也都在这两句口供中。”冯延巳冷静的言语并不能完全遮掩他的得意。
“之前我们得到这两句口供时都只欣喜于有了突破,并没有细究其中含义。因为刺客之前一直都能撑住不招,现在就算开口了,也才是开始。说出的话大都是刺客受不住酷刑后说出的搪塞之词,想以此暂缓施刑。但是刚才我突然发现我们错了,刺客虽然只招了两句,却已经是接近谜底。”
“我等愚钝,冯大人可否直点关键?”韩熙载最讨厌冯延巳的故弄玄虚。
冯延巳听到了韩熙载的话,再看看李景遂和李弘冀,顿时从得意和兴奋中醒悟过来,现在最关键的不是炫耀,而是解决眼前的局势。
“第一句口供是‘替人消因果’,很明显,有因才有果,烟重津刺杀是为了替某人解决所做事情产生的后果。至于什么事情,大家都应该能想到,诡画刺杀皇上之事。什么后果,就是……”
“这个还是不要妄加推测,此处人多口杂,传出去你我不妥,别人也不妥。”韩熙载再次打断冯延巳,现在关于诡画刺杀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对太子和齐王的暗查也只有元宗李璟和韩熙载、冯延巳心中是真正清楚的。其他人即便也知道些,那都是凭着感觉和推测而出的。所以现在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外传,一个是有损皇家威仪,再一个可能破坏皇上家的兄弟、父子感情。而韩熙载最担忧的是这些事情说破之后会让李弘冀觉得自己处境危险,逼迫他冒险行事、举兵夺位。
“对对,这就不说了。”冯延巳马上就领会了韩熙载的意思,“说第二句口供,第二句口供‘属皇命而为’,我们原来都觉得这刺客是表明他是替某一国家做事的,但到底哪个国家却不知道,而南唐周围的所有国家都是有可能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一者可能刺客口中装了软齿套,说话略有含糊,再者我们听到后的理解也偏了方向。关键处其实是在第二句前面的三个字,刚才蔡提刑说出口供时正好被太子在三个字处打断了,于是提醒了我。‘属皇命而为’,应该是‘蜀皇,命,而为’。”
“蜀皇?孟昶!这刺客是蜀国孟昶派出的?”李弘冀听到蜀皇二字反应很快,但不是演戏,他是真的很惊讶。因为回来五路密使,都未和他提及此事,而且他觉得孟昶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件事情,诡杀字画的事情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萧俨、顾子敬他们身在蜀国境内时,蜀皇肯定不便动手。所以当南唐特使刚刚离开蜀境,他便立刻让人进行截杀。”李景遂也像是恍然大悟。
“去年顾子敬在瀖州遇刺也说是来自蜀国的刺客,可能是为了阻止提税之事。”冯延巳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这样看来要刺杀我的人仍是为了消因果,怕我将被擒刺客口中所有秘密都掏出。南唐朝中和蜀国孟昶交好的,加害我皇兄后对其有极大利益的,并且去年对提税不予赞同的,这人应该就在这范围中。”李景遂前面的话倒是将李弘冀撇清了嫌疑,但后面的话却又是将他圈在了嫌疑者中。
话说到这里,轮到李弘冀开始恐慌了,李景遂刚才提到的三点他全都应合。原本想演出戏将以为会有的其他口供逼出,却没想到最后反给自己脖颈上下了个套。其实这也就是李弘冀自己心虚才会如此恐慌,他与孟昶暗中交好结盟是很秘密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外没几个人知道,特别是南唐的人。就算是韩熙载,也只是从一些情况推测出这种结论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至于有可能加害李璟的人,随便找找理由就能扯出很多,算下来就连李景遂也是其中之一。而去年不赞成提税的人,朝堂上下举不胜举,能记住他李弘冀当时是持反对态度的也没几个人。
韩熙载更加恐慌,因为冯延巳的分析正是他所设想的真相,然后他又知道李景遂提到的三点全部与李弘冀应合。所以韩熙载有理由相信,李弘冀现在心中会更加坚定地要除掉李景遂,而一旦他真的下手成功,南唐的局面将会变得不可收拾。
“冯大人睿智,看出此两句口供的重要性。也正因为重要,可见这是真口供,是没有藏私的口供。所以太子就不用纠结了,齐王要想瞒些什么的话,怎么都不会将蜀皇孟昶给带出来。这么重要的消息到什么时刻都是制胜的条件。”韩熙载说到孟昶的名字时特别加重了下口气,他希望这能让李弘冀意识到些什么,“所以刑审的事情我们应该摈弃猜疑,精诚合作,尽快将案子了结。现在棘手的倒是有人要刺齐王,我已下令让夜宴队全数出动,查找刺客。太子也帮帮忙,让内卫营调兵在城内外要隘处严加盘查,特别是带有蜀国特征的。还有就是齐王自己,一个是自己多加护卫防范,再一个应该立刻下令让刑部派人,分区域盘查全城的客店和租户。这样一来即便找不到刺客,至少也可以将他们吓走。”
“谢谢韩大人关心,提到这消息我也真的着实害怕,这美酒佳肴食之如嚼干絮。今天也就不在意失礼不失礼了,先告个假回去,把命保住以后才有机会再品食八珍、色八珍。”李景遂说完这话也不等其他人说话,抱拳示意一下就往门外走去。
“也是也是,这刺客之事是大事。我要去安排夜宴队查找刺客,也就和齐王一起失礼先走了。”韩熙载说完后带着王屋山也急急地往外走。不管是真有刺客还是假有刺客,他都想保住齐王的安全,最起码在吴王府里是安全的,回去的路上是安全的。之后再发生什么,那就谁都保不住也说不清了。
李弘冀此时其实也是食之无味、听之无乐,食八珍、色八珍再勾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不过李弘冀却依旧微笑着坐在奇骏堂中,因为还有一个客人没有走,他还得强自按捺心中的烦闷陪下去。
留下的客人是冯延巳,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有心情继续将食八珍、色八珍品味完的。
占街的虎翼军突然间一阵骚动,像是依次在往后面传递什么命令。随即那三列虎卒全都让到路边,并且尽量地往边上靠,将控制住的行人都推挤进沿街店铺。
一乘红顶轿子首先走出樟树街街尾,不急不缓地往秦淮雅筑的方向而去。
“那是齐王的轿子,齐王回府了。”“这么早就回府,夜宴这时还未开始吧。”“肯定是听到有人要刺杀他的消息才急着往回赶的,等天黑了之后怕有危险。”旁边有人在轻声议论,有食客,也有占街的虎翼军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