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状兜
八天后的一大早,齐君元来到了城隍庙门口,这时城隍庙的庙门才刚刚打开。很明显可以看出,今天的城隍庙门口比八天前更加热闹。大概是临近年关了,卖东西的想多挣些钱过个好年,买东西的也想买到些好年货过个好年。但更主要的是因为进出庙门的香客变得更多,特别是一早庙门刚开的时候。
广信这一带流行烧早香,最初时都将正月初一早上来敬的香叫烧早香。但是都集中在那一天早上的话,所有的寺庙都得给挤破。所以后来烧早香的习俗变成从小寒之后就开始,这样那些香客信徒还可以在过年之前顺便到庙里请些吉符、镇物、香烛回去,在过年时张贴悬挂、祭祖祭家神,祈求来年平安多福。但是一大早就去烧香的习俗却没有改变,因为传说各路神仙每天都要接受世人无数祈求祷告,只有大早的时候是耳聪目明的,所以只能记住最先求下的一些愿望。
齐君元随着人流在城隍庙门口走了两个来回,确定了周围没有一点异常。但是这两个来回中他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一个人,估计是因为自己没有说定具体什么时间,所以这些人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不过齐君元却清楚记得自己说定的地点是在城隍庙里面,所以在没有发现到异常的情况下,他决定先进到庙里去等候。
城隍庙里的人更多,特别是在刚进庙门的地方。因为庙门门廊并不大,进门不远就有一堵木影壁。木影壁是固定在左右两个粗大立柱上的,正面有金色“道”字,反面三清坐像。一般情况下木影壁右侧是进寺通道,左侧为出寺通道。进寺通道靠墙有雨公像,出寺通道靠墙有风婆像。但现在就在右侧雨公像的前面架起一个请香的香台,这就将进去的道路截掉一块。
过了木影壁靠近右侧阶道有个很多枝杈的铁支架,样子有些像棵矮树。这其实就是个大烛台,上面插满点燃的蜡烛,是给那些香客点香用的。而木影壁背后正对大殿的位置放了一个跪榻,这是让香客们点燃香后先拜全寺神灵的位置。这里拜完之后,再一路大小阴官、田神谷神地拜过去,直至拜到城隍老爷法座前。
齐君元不是来敬香的,但是一样被堵在了进门处的位置。当后面又进来的香客将他完全围在拥挤的人群中后,他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安。但是这不安并不明显,而且齐君元无法判断是因何而来。为了确定这种不安的真实性,齐君元随着缓慢移动的人群往请香的香台走去。
香客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带香进庙的,所以香台那边相当于是将人群分流了,显得松散了许多。另外齐君元是空手进庙的,如果不去请把香拿着会显得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让人注意到自己。于是他决定去请几炷香,那至少可以作为自己的掩饰物。同时他还想利用移动来证实周围的环境是否确实存在让自己不安的因素。
就在齐君元往香台那边移动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人群中出现了几个不正常的移动。齐君元没有转头,只是眼珠转动,朝着那几处位置偷瞄一圈。他最初以为这几处移动是范啸天那几个人,他们可能已经比自己更早地进到庙里,看到自己进来后便都想随着自己往一处去。但事实不是这样的,齐君元没有看到一个同伴,甚至连不正常移动的是哪一个都没有看出来。
这现象让他顿时间浑身汗毛倒竖,肩胛、脊背自然绷紧,就像一只发现了危险的豹子。但是和发现了危险的豹子不同的是,齐君元并没有发现危险。也正因为没有发现到危险,他才会更加的不安和害怕。因为这意味着人群中藏有和自己一样混在一斗豆子里无法辨别出的豆子,而且这些豆子已经将自己这颗豆子确定为他们的目标。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这一次齐君元遇到的不是官家捕快、秘行组织,而是真正的刺客。并且和他一样是刺客中的高手,不露声色状态下连他都无法觉察出的高手。
齐君元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这种状况下,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确定哪些是豆子,他们各自在什么位置。然后综合周围环境和条件,设计自己该采用怎样的方式脱身。至于这些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等等问题都必须立刻从思维中完全摈弃。将身心放置到最为空灵的状态,把周围一切与自己心意融合,这样才有可能夺路逃出。
首先要做的是找出豆子。想到这里时,齐君元脚下其实已经迟缓了两步,身前已经空出三四个人的空间,而后面往香台前移动的人已经在推挤齐君元了。于是齐君元借着背后推挤的力道顺势一个急冲,两个急促小步的走动,一下就扑撞到前面人的身上,同时将身体放低、回转。
由于齐君元只是看似的急扑跌出,所以后面并未太用力推挤他的人一下站住,并且背部死死抵住后面继续往前的人。这是怕发生连续的推挤,也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大力推挤,怕前面的人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己会承担责任。而这样一来齐君元身前的空当变成了身后的空当,让放低并回转身体的他可以看到一个扇面范围中的情况。
闪电般的一瞥之间,齐君元确定总共有三处异动。
一处是庙门左侧往里四五步处的一个庙祝,随着齐君元身形的突然变化,一直双手合十朝着庙门外的庙祝突然往右移动两步,并且微微扭头往齐君元这边瞟了一眼。这是一颗豆子,齐君元非常确定,不仅因为他随着齐君元的动作而迅捷异动,而且因为庙门左侧是让烧完香的香客往外走的通道,一个庙祝站在这位置会影响香客走出。再有这位置的庙祝应该是送客才是,而他为何是朝着庙门外合十致意?所以这颗豆子应该是安排在那里确定齐君元进入庙中并给同伴信号的,同时还负责堵住庙门不让齐君元出去。
第二处豆子是个平常书生打扮的男子,他的异动很小。在齐君元急促动作时,书生正在烛火上点香。但是就在齐君元动作之后,他却将还未完全点燃的香头从烛火上拿开。并且身体往后挤退一步,直接把点香位置让给了别人。但让出之后却又站在原地没有再动,这样他的身前就有了一个可以随意折转的空间。而且他所处位置正好可以堵住右侧继续往庙里去的阶道。
第三处豆子的动作更小,而且是个别人很难相信的对象。但是齐君元相信这是一个刺客,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刺客。那是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粗布蓝袄,拿着一把香站在点香烛火和跪拜垫榻之间,似乎是在考虑该先去磕头还是先去点香。她表现出的唯一异常是在齐君元动作之后,既没有去点香也没有去跪拜,更没有朝齐君元这边看一眼。而是侧转身体,将一个身材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子让过。但就是她这侧转过来的身体,往前挤进可以和书生构成合击态势,往后退步,可以与庙祝构成合击态势。而这两个态势的形成,对于齐君元来讲其实已经是被困在一个伞形区域中。
这个区域中全是熙攘的人,这对于齐君元使用的武器很不利。要是在空旷的地方,无色犀筋挂钓鲲钩长距离主攻,其他种类钩子助攻,就算一个对三个高手,齐君元即便不能取胜,也是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再有齐君元不敢明目张胆地和这几个人对决,广信城中防御使刚刚被杀,临时接替的副防御使生怕刺杀针对城防有何目的,已经是将官兵派上城墙守护,完全处于临战状态。如果他们这边再一动手,惊动了官府,将四城城门关闭,那么自己几个人就无法及时从广信城出去了。一旦梁铁桥醒悟之后及时赶回,自己这几人肯定会被他从广信城中翻出来。
确定了目标,下一步就是要寻找合适的武器和条件,布设一个可以杀死或摆脱三个刺客高手的兜子。
于是齐君元重新站直了身体,他先把鞋底在地上蹭两下,好像是因为地面上有什么不平才导致他扑撞的。实际上借助这动作齐君元已经将铺地青砖的表面光滑程度了解清楚。按说这青砖铺设的地面不会太光滑,但是像这人来人往的寺庙却不一样,太多人走过之后肯定会将砖面磨滑,特别是在人们聚集的位置。比如说点香的枝杈形烛台那里,比如说跪榻前一步的范围,比如说插香的大香炉周围一圈,等等。
蹭完地面后,齐君元抬起了头,转身朝四周的人点头微笑,以示歉意。而这过程中,他已经将庙门、香台、立柱、木影壁、枝杈形烛台等物体的相对位置、角度、距离盘算清楚,还有进入人流的行走规律也了然于心。
最后,齐君元从怀里拿出钱囊,拈出一枚铜钱后很随意地将钱囊挂在了左手手腕上,就连敞开的囊口都没有收紧。
把铜钱放在香台一头的斗盘里后,就可以随便从香台上挑选自己中意的供奉香烛。齐君元放入铜钱后从香台上抓了一把佛香,这些都是用竹条裹了香料做成的插香。另外他还拿了一支蜡烛。蜡烛倒是普通的卷纸芯蜡烛,不长也不粗。
拿了香烛之后,齐君元继续随着人流往前缓慢移动,依次朝着点香处插满蜡烛的枝杈状铁支架走去。
三颗豆子没有发现齐君元有任何后续的异常,仍然以最为正常的动作和速度随着人流往里走,所以确定刚才出现的异常情况真的只是个意外。三个高手很隐蔽地交换下眼色,确定继续按他们原来设计的布局行动。
齐君元慢慢走向点香的枝杈形大烛台。但是在这过程中,他已经将那三人的所有行动都捕获在眼中。现在他急需这方面的信息,有了这些信息才能推断出对手的布局和计划,自己也才能针对他们或利用他们的意图布设自己的兜子。
庙祝的动作依旧是最大最明显的,他是在往右移动。因为有着庙祝的身份,所以香客们都主动挤让开通道让他先走。这样一来,虽然同样是在拥挤的人群里,他的移动速度却比齐君元快得多,很快就到达香台靠里的一端,占住齐君元右后侧的位置。
那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已经确定自己不去拜榻也不来点香,而是往木影壁的右侧移动了两步,那样子像是要从进来的原路退出去。但是真要退出去的话她应该往左边走才对,那边人少,而且都是顺着出庙门的人流。不过齐君元看出她往这边硬挤两步的意图,这个方向正好是在自己左后侧,而且随着后面那些自己带了香烛的香客人流,可以慢慢往自己这边逼近。
这一次书生的动作是最小的,他站在原地没动,好像在犹豫自己是该往跪榻去叩拜还是该回到点香烛台那边继续将没有点燃的香点起来。但是当齐君元站到枝杈形大烛台前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看一眼没点着的香头,微微摇下脑袋,再次往烛台这边挤来。
很明显,书生是想要挤到齐君元身边来,而且只要再有两个依次点香的让开,他的目的就达到了。随着书生与齐君元的距离越来越近,庙祝和老太太也在不露声色中加快了移动的速度。此时这三个人依旧是呈伞形布局,而且从他们的行动上来看,他们的企图是在拥挤的人群中出手,却要在大家毫不觉察的状态下就将齐君元制住。
齐君元看清了对方转移位置之后却依旧未变的布局,也从他们一起收缩布局范围的行动上看出了他们的企图。齐君元也有同样的企图,在这种人多的小环境中,在广信现在草木皆兵的大环境中,他也希望在没有什么大动静的状态下或者别人认为是意外的状态下制住对方三人。所以对方的做法和步骤也正合齐君元的心意。
杀双强
书生距离齐君元只隔着一个人了,只要齐君元旁边点香的人让开,书生就可以从他身前两个人的夹缝中挤到齐君元的旁边。庙祝也快到齐君元右侧身后了,如果齐君元和他是个老相识,他们相互间的距离完全可以探出手臂来握个手。而老太太的位置相对靠后,她那年老体衰的样子,如果挤得太猛会让目标觉得不正常。另外或许她根本就不用挤得太近。一般刺客行中的女性,特别是年老的女性,所精通的都是小巧杀技,或是使用可以在较远距离达到效果的武器。而这一切都在齐君元意料之中。
站到烛台旁边的齐君元已经在烛火上很认真地点他手中的那一大把佛香了,真的很认真。他是要将这把香上的每一支都点燃、燃透,所以那整把的佛香顶上一段其实已经全燃烧起来,形成了一朵不小的火苗。
也就在佛香头烧成火苗的时候,齐君元的另一只手将那支蜡烛扔在脚下,用脚轻轻控制住。当齐君元身旁点香的那个人让开时,齐君元将挂在手腕上的钱囊拿在了手里。而当书生正准备从两个人的夹缝中挤过的时候,也就是在庙祝距离齐君元只有两臂不到的时候,齐君元将钱囊中的铜钱、碎银全抛洒了出去。
“天上掉钱了!”齐君元抛钱的同时喊了一声。
人们一听到钱字,所有人都在那个瞬间停止了一切动作。这个暂停正是齐君元所要的,他可以将那三个点上的人定位,或者让他们的动作与周围其他人都产生差异。因为只有他们三个人的目标不是钱,而是自己。
书生这个时候已经挤到两个人的夹缝中,本来这两个人在这样用着暗力的挤入中应该顺势让开。但是就因为他们耳边很清晰地听到句“天上掉钱了”,所以这两个人的身体一下绷住,全运着力站稳脚跟抬头往上看。书生身体挤过一半,却正好被两个突然凝滞的身体夹阻住。
一个正在暗中采取行动的刺客不管身体还是神经都是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而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下的身体却被两股本该无碍的力道突然夹阻住,从大脑到神经再到身体所做出的反应是最快最激烈的。而书生此时的身体趋势已经朝前倾出,从夹缝中挤过的力道也已经使出,所以这时能做出的最快最激烈也最正常的反应就是将自己往前的力道猛然提升,迅速挤开夹阻到达自己预想的位置。
齐君元本身就是优秀的刺客,他完全了解一个刺客在这种状态下的反应。所以就在这一瞬间,他把脚下的蜡烛推到了位置。而抛出钱后收回的手正好抓住一个香客的肩膀,这个香客是夹阻书生的两个香客中的一个。齐君元单臂用力,将这个香客的身体横向拉开些距离。
所有的分析和描述其实就是一个瞬间的动作,所不同的是书生做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而齐君元做的是有意识的动作。两个动作配合之下,产生的效果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书生在猛然发力的瞬间突然发现夹阻自己的力道消失了,有一边夹阻的身体让开了。于是自己猛然间提升的力道全加注在了自己身上,让他整个人往前面树杈形的大烛台跌扑过去。
如果只是单纯的跌扑,书生凭着自身的腰力、腿力仍是可以将身体收住的。而且他已经在急促间探出一脚,这一脚足以让他在身体触碰到树杈形烛台以及烛台上任何一支烛火之前支撑住自己。问题是,他探出的这一脚踩在了一支圆滑的蜡烛上,圆滑的蜡烛加上光滑的青砖面,让他这脚只是像踩中了一片水上疾漂的浮板,根本没有着力点。于是跌扑的身体依旧跌扑,并且以为可以脚下着力稳住身形而没有采取其他方法来改变跌扑的状态,减小最终的伤害。
枝杈形的大烛台主支撑架全部弯曲变形了。但变形更严重的是书生,烛台上枝杈、枝杈上插蜡烛的铁钉全插入了他的脸面、脖子、胸部。而那些被他压断压烂的蜡烛则将最后的一朵火焰传递到他的头发上、衣服上,让他变成依旧插在烛台上燃烧的一支大蜡烛。
后面的老太太一直注意着前面的情况,虽然中间隔着不少人,但是他们之间的实际距离很近,近得可以看清表情的变化。老太太没有看到书生表情的变化,但她看到了齐君元表情的变化,那变化是非常夸张地张口喊了一声“天上掉钱了!”也就是这个变化让老太太知道,目标已经发现了自己这些人的存在,突然制造这种意外是为了脱身或抢先攻击。
久经杀局的老太太立刻缩身往后两步,这是经验,更是实战技巧。
目标抢先采取了行动,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些人的存在,并觉察到他们的意图,所以他可以抓住合适的时机实施他设想好的行动。现在反倒是设兜者这边并不清楚目标到底发现了多少,实施的计划到底是杀是逃。因此这个时候采取一定距离的避让是最为明智的,哪怕只是退后两步。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为了更多地了解目标,更好地对付目标。
当看到书生的脑袋扑闪一下从人群中失去踪迹后,老太太知道齐君元开始下手了,于是再次缩身往后硬挤着退步。刺客特性就是这样,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刺标被杀,并不会在乎同伴的失手。除非是非常有必要也是有相当把握的情况下,他们才会相互施以援手。
但是齐君元也是刺客,刺客中的高手,所以老太太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布设之中。就在老太太再次要缩身后退的时候,齐君元将手中那把佛香拿到面前,一口憋足的气朝着佛香顶端已经燃透的一段吹去。于是燃透的那一段全散了,高温的香灰、火星朝着老太太的方向疾飞而去。
而这个时候齐君元抛出的钱已经落下,拥挤着的人正设法运力推开别人让自己可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铜钱和碎银。香灰、火星飞不远,只是扑到离得最近的几个人的脸上、脖子里。但是灼烫的疼痛比针扎、刀割还难忍受,于是这几个本就在运力的人一同朝着老太太的方向避让。
几个人本就聚在一起,然后同时大力地朝一个方向避让,相互间不免纠缠在了一起,脚步变成无法控制的踉跄。这大力的踉跄推动了这个方向上其他正在运力的人,突然的大力推动改变了他们原来的运力方向,只能随着大势往同一个方向无法控制地快速踉跄。于是被推动的人越来越多,推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其实最终被推动的也就十几二十个人的样子,但是每个人踉跄中上半身的体重,再加上主动避让时的力量,综合起来都会超过百斤。而十几二十人累加起来就超过了两千斤。
老太太此时也在使着暗力往后硬挤着退步,而且已经退到了木影壁右侧的大立柱前。背靠立柱可以让她安心许多,这样至少不会被什么人从背后偷袭,让她也从人群中突然消失。
但是就在老太太后背还未贴住立柱的瞬间,前面的人像滑坡的山石一样整个推压过来。于是人群无法控制的推挤力道,加上老太太自己运用暗力往后硬挤的力道,将她生生压在了大立柱上。
嘈杂跌撞中没人听到骨骼的碎裂声,但是有人却感觉到老太太的躯体突然间变得很软,还有人清楚地看到鲜血从老太太的七窍中喷射出来。
后来人们救助时发现,这堆人中受伤的不少,但死去的却只有老太太。可能是她太过年老骨脆了,可能是因为最终的推动力道全作用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也可能是她背后有个圆形大立柱顶着,所以脊骨肋骨全被压断了。
齐君元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位置角度是他算好的,周围人的状态是他设计好的,最佳时机是他把握好的。而且他还知道刺行中的女性都是以小巧、阴毒技法见长,这类技法越是年纪大的女人功力越是高超。但是此消彼长,这种技**力越高,便越会小视大力刚强的技法。所以这种高手的腾挪躲闪的能力很强,自身内在防护强度却会比一般刺客都要差,因为她们从未经历过被大力挤压而死时的无奈和无助。
人群中发生了些推搡跌倒在有些人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完全不会意识到造成压伤压死的后果。反倒是因为这么一片人推挤到旁边后,后面的人松开了许多间隙,让他们可以蹲下或弯下腰抢捡地上的铜钱和碎银。
但是那个庙祝不会蹲下或弯腰,因为他是刺客,一个正在全神贯注要对目标采取行动的刺客。而这一点齐君元也知道,因为他也是刺客。
周围人都蹲下或弯腰,这就将那个不会蹲下和弯腰的庙祝显露了出来。也正因为周围人都蹲下或弯腰,一下将刚刚松开的间隙再次填满。并且由于是在争抢地上的铜钱和碎银,人群推挤的力量变得更大更混乱。所以露出上半个身体的庙祝愈发难以动弹了,只能随着人群推挤的起伏力道前后左右地摇晃身体。
不过庙祝不会持续随着这力道摇晃身体的,因为他已经在采取行动,他需要有稳定的下盘支撑。所以此时的他快速地挪动脚掌,将双脚前后斜角状分开,这样的支撑再加上他双腿和腰、肩的力量,可以让他成为起伏人群中的一根砥柱。
齐君元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他的样子好像也是因为遭到推挤难以站稳,所以手臂乱舞试图以此平衡身体。但就是在这手臂乱舞之中,他握着的那把佛香已经分成了两束。而已经燃透的佛香在经过刚才那一吹之后,没了燃烧的火苗和未散的香灰,只剩下红旺红旺的两团。这红旺的两团相互间分开的距离恰好是和一个人双眼分开的距离差不多,而齐君元看似胡乱的舞动最终是要将这两团红旺插到庙祝的双眼中的。
就在庙祝刚好将身形稳住的刹那,两束红旺的香头正好也到了他的眼前。但是这两束香头却没有继续插进眼睛,而是在离着眼睛很近的位置停住了,并且因为强行地急停而剧烈颤动。
庙祝恐惧地定在那里,半张着嘴,紧闭着眼。他清楚看到那对红旺的香头直对自己双眼而来,但是他根本来不及躲开,就连下意识地闭眼都是在那香头停住之后。闭上眼睛的庙祝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因为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因紧张和恐惧而麻木。只有眼睛的部位还保留了唯一的一点感觉,所以他知道香头的灼烫,知道自己的眼睫毛已经开始卷曲焦煳。
灼烫的感觉很快消失,但是庙祝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的。睁开双眼后的庙祝发现那两束本该让自己从此变成瞎子的佛香不见了,手持那两束佛香的人也不见了。而此时周围已经变得更加混乱,惊呼声、尖叫声、呼救声、呻吟声响成一片。
这些声音此时才响起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齐君元从抛钱、拉人、吹香、插眼这一连串的动作其实只是在瞬间做成。当人们看清眼前情形并反应过来时,齐君元已经从被扑压塌了的枝杈形烛台上跨步过去,绕过拜榻前插香的香炉,随手将手上的香插在香炉里,然后汇入出庙的人流中迅速出了城隍庙庙门。
当人们已经开始自发地疏散人群救助伤者,那庙祝才从长时间的惊魂状态中恢复过来,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两个同伴都已经命丧黄泉。但至于自己是如何躲过一劫的他却完全不清楚,像这样一个瞬间将自己两个同伴灭杀于当场的高手本不该突发善心放过自己的。
城隍庙里虽然死了两个人,但是这事情应该不会报到官衙里去,只会请来这一带的保长或者更高一级的里长出面验证一下,然后通知家属前来领尸。庙里以及周围邻里、有善心的信徒们再捐一些钱财,贴补一下死者家属也就算了。因为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场搏杀带来的后果,都认为是进庙上香的人太多太过拥挤而导致的意外事件。
这次暗中对局杀人脱身,再次显示出齐君元“随意”的特长。城隍庙里的所有设施包括地砖、立柱、枝杈形烛台都成为他布局的设施,佛香、蜡烛、铜钱碎银都成了他的武器,而最为重要的是他巧妙地利用了人,这些人包括拥挤的香客,更包括了那三个刺客自己。
有一部残本《众寇坊间列传》,是北宋时荆州人沈青麟所写,其中有个“城隍庙明杀双强”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记录的齐君元这件事情。
齐君元出了城隍庙,此刻的他并没有因为顺利脱身而感到欣喜,相反他的心中比刚才发现了三个会对自己不利的人时还要忐忑不安。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这件错误的事情可能是出于误会,可能是由于某些人的失误,但更大可能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兜子。而且是个双面兜,不管自己是陷入还是脱出,其实都已经中了别人的招数。
四面围
虽然忐忑不安,虽然满心惊疑,但齐君元出来后并没有走远。因为他是到这里来等人的,而现在等到那些人比他进庙前显得更加重要,有些事情、有些问题或许在这些人身上就能找到,所以齐君元觉得自己必须等,而且一个都不能漏。
再有齐君元知道自己在里面制造的事情不会惊动到太高等级的官府机构,更不会让别人把这件事情和不久前刺杀防御使联系起来。虽然在最后一刻他收手放过那个庙祝,虽然那个庙祝顷刻间死了两个同伴,但齐君元可以断定庙祝不会将自己杀死这两人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不该知道的人,那样做的话也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齐君元依旧可以在这里耐心地等待自己要等的那四个人到来,只要是那四个人还能如期出现。
没错,齐君元现在只是将那四个人定位为自己要等的人,并没有将他们当作一起做刺活儿的同伴。发生这样的改变就在刚才,就在他将烧得红旺的香火强行停住在庙祝双眼前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