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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诡秘杀技

难尽辨

王屋山听到顾闳中这话后面色一沉:“你之前见过?”

“对,这画本该挂在皇上近处才对呀。”

“你且不管它该在哪里,先评画。”王屋山的语气变得有点冷。

“这画作从一个佛家故事而来,是说神龙化身为岭,上面遍布果树、粟谷,以此救一方荒民。”

“还有呢?”王屋山在追问,显然顾闳中刚才所说不是她满意的。

“龙形若雾,随山峦起伏,九岭环形,绕水抱气凝。此画实为一风水局。”顾闳中心中感觉王屋山的态度是要将他逼到无法回旋的境地才肯罢休。

“是何风水局?”王屋山瞟了一眼顾闳中,顾闳中仿佛在她眼里见到了毒狠的绿光,就像旷野上的母狼一样。

“龙行局吧,神龙绵延而成九岭嘛。不,不对,绵同眠,龙形伏卧,应该是个憩龙局。”顾闳中越发紧张,思维和言语都开始有些乱了。

“你知道如将此画挂于上书房,会有什么隐秘用意吗?”这问话是从内绣廊外面传来的。里面两人同时转头望去,门口走进来的正是韩熙载。

韩熙载着一身云纱长袍,墨绸便冠,雅致不失富贵。手中捻一串二十一颗玉佛珠,颗颗碧绿剔透,富贵不失雅致。

“啊,韩大人,这个在下实实不知。按说这风水局寓意并不太好,虽有赞我皇尽心为百姓的仁慈之心,但也有我皇难重振横空之势的暗喻,不该送入内宫的,以免我皇悟出其意龙颜震怒。啊,在下说错话!韩大人千万替在下掩挡误语,免我口侮我皇之罪。”顾闳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说大有不妥,赶紧跪到地上磕头告罪。

“没关系,起来吧。你刚才说的没错,明知者掩其实情才是有罪,欺君之罪!所以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我们此画的更深用途。”韩熙载和王屋山一样,总觉得顾闳中始终没有说到他们最满意的点上。

“更深用途,我真的不知道了。韩大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画师,而且专研工笔人物。刚才对此画的评说已经是误走歧道,已经与传说、风水挂上钩了。小人实是脑枯技竭,再说不出什么来。”

“顾先生不用太过谦逊,你从徐铉之字看出了万物系牵,从物我两忘的山水看出自然玄理,还从骆巽丞的《神龙绵九岭》看出风水局势。小女子放肆断言,你胸腹间其他绝学远超过作画描色之技。”

“小夫人谬赞了,师父教画之前,是先教我们学习天地玄理、万物关联的著作。说是要先知世才可后作画,先知物方能描物形。恕我不敬,这其实是我师父冥顽不化、照搬旧例的误行。人在世上,如果真的能知世、知物,那么能画的、敢画的内容真是寥寥可数。”

“顾先生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们你有话不敢说呢,还是这些字画中有不该书画的内容?”王屋山的问题其实是个套子,不管顾闳中选择哪个答案,都可以让她深究下去。

韩熙载将手一抬,制止了王屋山。他可能觉得王屋山太小看顾闳中了,这种小伎俩是对别人智商的侮辱,特别会让某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心中抵触。所以他转换了一种方式,面带微笑地对顾闳中说道:“先生与我也算是老友了,今天我就厚着脸皮来了不情之请,麻烦先生再细辨一下这三幅字画。随兴而言,不拘规矩律节,只当我们娱兴一场。其中异常之处先生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你点到为止也就是了。”

“不敢不敢,大人如此高抬小可,定当是竭力而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真要因为这些字画得罪了哪位皇族权贵、圣手大家,还请大人隐瞒。”

“这个必然,无须为忧。”

顾闳中还是从徐铉的《度衡》小篆评起:“字没有问题,好字,有气势也有镇力。”

“你不要因为徐省制与我齐名便说他好话。”韩熙载提醒顾闳中。

“大人面前不敢半字伪语,此字形正堪比天书。我曾见摩尼崖破壁天书,字形字意亦不过如此,所以没有几分仙性是写不出来的。此字可用在庙堂鼎炉、祭祀重器上以示敬天之意。物我两忘的小山水从画法上讲已经落后,毕竟是最早的山水画,但是从画意上来讲却是境界高深,很难说是好是坏,重要的是看挂在何处。此画已经年代久远,难免粘附秽垢尘埃和霉湿之气。另外此画形大意混沌,如长久挂在身边,下意识间便会将意念转入其中。这种情形如能有所悟道,那是上好,如不能悟道,反让思维迟滞、意识昏浊。但跟小夫人声明一句,我这说法是师父所教以画写意、以心融境的境界,和玄学、武学没有任何关系。最后这一幅我刚才其实已经将可说的都说了,再深层次的含义不是我所胸中所学能解的。但奇怪的是……”顾闳中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么顾虑吗?此处说话不用保守。你我今日所做都是在为我皇效命,而且我担保你所说再无第三人知道。”韩熙载说话的同时朝王屋山一使眼色。

于是王屋山从大袖之中拿出一个红纸盒。顾闳中一看那红纸上的印签便知道这是去年皇贡中的南珠对盒。每盒中有一对硕大的南珠,总数也就二十八盒,象征二十八星宿。只有皇上最亲近之人和立下极大功劳的才可能得到这种赏赐。

王屋山将纸盒放入顾闳中的袖子中,抽回手时顺带着用手指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拂过。那轻柔温润的手指通过手腕内侧的敏感部位,将一股电流般的刺激传到顾闳中的心头,让他感到心尖一阵乱颤。同时身体猛然收紧了下,脸上显出很明显的不自然的表情来。

“嗯、嗯,咳,是这样的,咳。”顾闳中口喉间囫囵了好久才调整过来。“嗯,这幅画修前修后我都看过。原来可能是被人折压存放的,这就导致折压角的部位出现严重磨损。特别是第五岭、第九岭的顶上,还有托龙云的第一朵,都已经失色破面。这些破损是由画院里的瞒天鬼才萧忠博(“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圣手书生萧让的曾祖)修复,韩大人知道的,萧忠博的临摹修补手艺出神入化,修补之后根本看不出一点损痕。送上书房那天,内管李公公到画院来提画时又查看了一下此画。当时我在旁边,协助打开卷轴。也许别人没有看出什么,但是由于我已经多次看过此画,所以一眼就看出点不同来。”

“什么不同?”“这画被换过了吗?”韩熙载、王屋山有些沉不住气,从这情形看,他们所要查证的事情极为重要。

“画还是原来的画,但是莫名其妙多了三处淡白斑,不仔细的话看不出。韩大人、小夫人,你们看,就是这三处,分别在龙颈、龙腰、龙尾下方。”顾闳中指给两个人看。

“是有白印,但这也说不出什么来呀。或许谁不小心洒上三颗小水滴,也可能是修补时浆子未处理干净留下的霉斑。”王屋山提出自己的见解,她确实看不出这能意味些什么。

“不是小水滴和霉斑,从形状上看应该是用竹篾硬笔点出来的,而且用的是风即回的手法。颜料用的是矾水白,这与画纸颜色很接近。”

“多出这白点有什么不妥吗?”韩熙载觉得顾闳中有点小题大做。

“这三点是风水上的所谓‘龙落甲’。”顾闳中说这话时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因为能从一幅画上看出这样微小的细节来,不是什么画师都可以做到的,而将画作与风水关联,那就更不是一般画师有的本事。但看韩熙载和王屋山两人的表情,他们明显是没有听懂自己所表达的意思。

“也就是说,要将画上的龙描绘成一条衰龙,命相运势已经趋于没落。”顾闳中索性说得更直白些。

韩熙载一把将手中捻动的玉佛珠全握进了手里。这话他听懂了,而且已经是在向他预料的答案接近。于是追问道:“挂这画对主人身心有害吗?”

何事浮

顾闳中先是一愣,随后赶紧答道:“我只听说这其中是有玄机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是有关风水破的高深学问,要请教风水方面有杰出造诣的得道高人才知道。”顾闳中不管语气、表情都是极为诚恳的。

“那你可识得什么高人能解此画?”王屋山旁边抢问一句。

“落霞山卧佛寺的慧悯大师,此人精通风水学,擅长破解风水厄煞。让他入府辨画定有收获。”

“是听到泥菩萨讲话的那位慧悯大师?”韩熙载问道。

“正是!我最近拜访过慧悯大师两三次,发现他是一个学识高不可测的半仙之人。只不过……”顾闳中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还另有其他什么蹊跷之处吗?”

“我想先问大人一事,这画是不是在上书房中又污损了才赏出宫的?”顾闳中反问了一个问题。

“不是,这画我拿到之前一直挂在上书房,至于为什么到我这里你就不用问了。为何你会认为这画是污损过的?其实除了你所说的那三个白印确实显得有些多余外,这画我们整体看着还是挺好的。”韩熙载觉得顾闳中的问题有些奇怪。

“不,韩大人、小夫人,你们仔细看,这画有对称的两处微微鼓起,装裱压边有点浮胀,宣纸表面绒毫趋向一侧。但这不是装裱不好留下的问题,而是之后有潮湿现象导致的。所以我觉得是有什么液体不小心泼在画上,吸干后出现色差。于是索性用同种液体均匀涂抹了整张画,这才有宣纸表面绒毫趋向一侧的现象,而原来不小心泼到液体的位置二次受潮所以微微鼓起。”

“顾先生,你能辨别出这是种什么液体吗?茶水,汤水,还是其他什么?”王屋山问道。

“辨别不出,因为这和我们的颜料水墨没有关系,而且也不像茶水、汤水,茶水、汤水透明度没有这么高。”

说到这里,王屋山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将画的下卷轴提起,视线与画纸放平了看了下,然后又把鼻子凑近画纸闻了一下:“应该不是某种药水、毒水,平看无霜沉粉积,也无腥臭、甜腻味道。这画是鬼党的顾子敬从瀖州带回来的,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六扇门的辨察高手神眼卜福。所以这画之前肯定叫卜福过了眼,要有毒的话应该早就辨出了。还有……”王屋山话没有说完,是因为韩熙载的眼色才收住的。

顾闳中听到王屋山提到顾子敬时,脸色微变,但口中却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我是怕画上有什么药料、毒料,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那慧悯大师是不懂这一套的。”

“那你就先回去吧,今晚你所见和我们所论内容一定要保密,不可与外人言讲,等需要你说给谁听时,我自然会告诉你。”韩熙载并不用威吓的语气警告顾闳中,但顾闳中心里知道,话的分量不在于怎么表达,而在于是谁说的。

顾闳中出了内绣廊便直接往韩府大门而去,也不和其他宾客告辞一声便独自离开韩府。出了大门,他一直不回头地往前走。差不多走出一里地后,在一处暗拐角处突然转弯,继续快走百十步的样子,他这才站定回身。等了好一会儿没见背后有人跟来,这才缓和了紧张的面容。从袖中拿出王屋山塞给他的南珠红盒掂了掂,从嘴角边扬起些许笑意。

顾闳中离开后,韩熙载和王屋山首先讨论的不是字画而是人。

“有没有试出顾闳中的底子?”

“他的见识学问极为广博,但今日有所保留,对这三幅字画的分析、见解没有尽数说出来。可能是因为看出其中的问题很严重,又涉及皇家,怕说多了惹祸上身、对己不利。但他为了不得罪你,还是给你点出了关键,算是作为引导,让你另外找人解决疑惑。”王屋山这些话都是经过仔细观察和缜密分析后得出的。

“你刚刚不该提到顾子敬,顾闳中与他是远房表兄弟,他能在画院从职都亏了顾子敬的推荐。你说这画是顾子敬带回,他心中定是有了保守,所以我也不再追问,放其回去,再问我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了。”韩熙载所说之事王屋山之前并不知道。

“有这层关系?那他会不会将此事马上告知顾子敬?”

“那倒不会,这事牵涉到皇上,我刚才也予以警告,他没有那胆量。不过这顾闳中今日也算立了一功,将最终疑惑归结到风水玄学方面,并且推荐了慧悯大师破解其中玄妙,这已是给我们指准了方向。至于其他方面,你有没有觉出他有什么不寻常来?”

“真没有。在外部施加很大压力的状况下,很多人可以做到把口舌封严,叙说之间滴水不漏。但是身体方面的反应却很少有人能够控制好的,往往会在许多细节上暴露真实的心理。大人是知道的,江湖中好多高手临危之际都可以茫然如痴、不动声色,以此表现作为自己懵懂无能的掩饰。这做法其实是不对的,一个人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自然的、有针对性的。刚才我给顾闳中塞南珠时,故意用手指拂过他手腕的内侧。此处是连心的血脉命门所在,极为敏感的部位,也是个防护力量薄弱的部位。一般练家子被触碰到这个部位时,反应会是急速撤手或甩开。而高手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一是艺高人胆大,不怕被锁拿。或者已经知道是在试探,故意装作茫然。而顾闳中的反应却是微颤,这是平常人最自然的表现。因为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被我这样暗中挑逗下都应该出现如此反应。但不排除一种情况,就是高手中的高手也可以假装出这样最自然的反应。所以顾闳中到底是个平常男人还是个高手中的高手,我依旧无法判定。”

“如果,我说如果,如果这顾闳中是个和你同行的刺儿,他的底儿连你这‘三寸莲’的门长都探不出来,那你觉得这样的刺儿会是出身于哪个门派?”

“技艺在我‘三寸莲’之上的有离恨谷,这是肯定的,因为我派祖师就是从离恨谷偷得色诱属、功劲属、玄计属的一些绝技,再加上本派原有技艺进行优化改造,这才创出‘三寸莲’一派独特杀技。还有‘易水还’,这一派与离恨谷有一拼,唯独规模没有离恨谷庞大,他们的技艺也是我‘三寸莲’无法望其项背的。另外,还有些不属于任何派别的奇人,他们喜欢独来独往,但仗着堪比鬼神的技艺在刺行中占住排位。单论刺技,这种奇人不要说我‘三寸莲’了,就算离恨谷、易水还都未必能压住一筹半分的。”

“这些人中有没有能以字画害人杀人的?或者‘离恨谷’‘易水还’近些年里训练出一些不学技击术,单练蛊咒、邪术一类技艺来杀人的刺客。”

“这倒不会,他们都是江湖刺行中最有脸面的门派和奇人,绝不会往邪术上偏移。但是一些在我‘三寸莲’之下的门派,还有些地处偏远的小国异族,倒是不乏这样的邪异龌龊之举。比如说南汉的巫降派,再比如说吐蕃的摄魂师。”

“这就简单了,试想顾闳中如果是你试探不出的高手,那他肯定也是不屑使用这些邪毒手段的,所以字画上做手脚的人肯定不是他。这样不管我们可不可以利用到他,至少他不会是我们的对头。而如果顾闳中不是高手,那他更不会是在字画上下手的人,否则绝不能将如何查出字画中真相的方法告诉我们。”韩熙载的排除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白。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遣金莲坊的姑娘去往落霞山卧佛寺请慧悯大师入府辨画。”

“不要去请,明早带上字画,我和你一道前往求解。”韩熙载断然说出这话,边说还边有力地捻动他手中的玉佛珠。

僧析势

蜀国运往秦、凤、成、阶四州的粮食已经有了两批,但王昭远还是觉得远远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他预测大周百姓如果知道了易货的事情,肯定会蜂拥而至,到时这些粮食肯定不够换的。南唐提税,大周缺粮,这对于蜀国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借此一举改善经济经营、军事力量、国库资本的组成和结构,将民间和官家积存的物资、财富运活起来。这是与民生利、与国生利的大好举措。用粮食换取大量牲畜之后,这便是活粮草。不单是可以直接赶着走,不用花费大量运输人手和费用,而且饲养后还能繁殖优化,利益按倍数增长。

王昭远热心此事,因为这也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现在这个枢密院事的官职是全凭蜀主孟昶和他关系亲密而得到,未曾经过科考,更无对国家立下功劳、做出成绩的事情,所以满朝文武没几个对他服气的。而王昭远也不服朝堂中那些老而不死的奸猾贼胚,他打小就跟随东郭禅师智学习,自认满腹才华不输当初的诸葛孔明,只是一直都没有彰显的机会。现在这机会来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放过。

事实上,蜀民对这种不能当场见利的交易并不热衷。除了广汉一带求到无脸神仙仙语的百姓外,其他地方的百姓基本都是用十斤、二十斤的粮食来敷衍官家。估计他们根本不曾抱希望这粮食还能还回来,更不敢做增值获利的非分之想,都只当是给官府面子主动捐些出来。

面对目前这种情况,王昭远决定亲自前往乐山县督促民粮官营的事情。虽然路途颇远,但带着两个舞妓在马车里,一路肆意欢愉,倒也不觉得气闷、无聊。

到了乐山县,马车只是在县衙门口稍停了一小会儿。王昭远掀帘探头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收粮开抵券的官家临设点,便马上缩回车子里,跟车夫说了句:“还是先去正觉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