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天险,闯出不易。”
李莲花笑笑:“若笛飞声没有中毒,天下有何处困得住他?”
笛飞声纵声长笑:“你想助我解毒?”
李莲花的手掌已按到他头顶百汇,温颜微笑:“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笛飞声应声盘膝而坐,背脊挺直,姿态端庄。他竟不惧让这十数年的宿敌一掌拍上天灵盖。一掌拍落,“扬州慢”真力透顶而入,刹那贯通十数处穴道,激起笛飞声体内“悲风白杨”内息交汇。融汇之后两股真气并驾齐驱,瞬间再破十九穴道,半身主穴贯通,笛飞声只觉心头一轻,“扬州慢”过穴之后蕴劲犹存,一丝一毫拔去血气之中侵蚀的毒性,瞬间全身剧痛,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肉瘤发出焦黑之色,不住颤抖。
李莲花真力再催,纵是笛飞声也不得不承认这等至清至和的内功心法于疗伤上有莫大好处,“扬州慢”冲破穴道,激起气血加速运转,却丝毫不伤内腑,并且它破一穴便多一层劲力,融汇的气血合力再冲第二穴,如此加速运行,真气过穴势如破竹,再过片刻,笛飞声只觉全身经脉畅通,“悲风白杨”已能运转自如。
李莲花微微一笑,放开了手。笛飞声体内真气充盈激荡,“扬州慢”余劲极强,缓慢发散开去,“悲风白杨”更是刚猛至烈的强劲内力,但听“噗”的几声闷响,笛飞声身上刹那染满焦黑发臭的毒血,竟是那些肉瘤承受不住剧毒倒灌,自行炸裂。
笛飞声站起身来,浑身骨骼咯咯作响,毒血披面而过,形容本如厉鬼,但他站起,瞬间如一座峰峦巍然而起,自此千秋万代,俯瞰苍生。
“走。”笛飞声功力一复,伸手提起李莲花,对着面前的墙壁劈出一掌,但听轰然一声巨响,砖石横飞,他就在那漫天尘土和石墙崩塌的破碎声中,走出了角丽谯的屋子。
“向东,第三棵大树后转。”李莲花被他提在手里,心里不免觉得大大的不妥,然而笛飞声功力一复,行走如电,要追未免有些……那个不自量力。
笛飞声应声而至:“阵法?”
李莲花道:“刚才彼丘的信里不是说了,诸处花园可布‘太极鱼阵’——前面第二个石亭向西。”笛飞声提着他一闪而至,李莲花又道,“沿曲廊向前,从那芍药中间穿出。”两人在花园中三折两转,竟未触动任何机关,很快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此处悬崖地势险峻,短短青松之下便是笔直划落,甚至往里倾斜。此时已是深夜,山边竟无半个守卫,山下隐约可见云雾翻涌,也不知有多深。笛飞声丝毫不以为意,纵身跃起,提着李莲花便向那无尽的深渊坠下。
跃下山崖,云雾一晃便过,睁开眼来,只见月色清冷,一切竟是清晰得触目惊心。山崖上生着极短的松树,却距离两人尚有二三丈之遥,并且此处山崖越往下越往里倾斜,若不及时抓住松树,摔下去非死不可。
李莲花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笛飞声双眉耸动,吐气开声一声大喝,两人急坠之势蓦地一缓,笛飞声一手提着李莲花,左手单掌扬起,向山崖劈去。古怪的是他分明是一掌劈去,李莲花却感身子急剧向山崖靠近,这一掌竟是吸力。
两人瞬间向山崖撞去,笛飞声左掌势出如电,刹那探入山岩,那山岩历经百年风雨,犹能不坏,在笛飞声掌下却如软泥豆腐一般,“咯啦”一声,他手掌探入岩壁,两人坠落的千钧之势压落,只听他左臂骨骼咯咯作响,岩壁骤然崩坏,化为沙石碎屑喷涌而下。
李莲花往后一缩,笛飞声左掌再探,岩壁再次崩坏,两人坠落之势却已大减,此时两人坠下已逾数十丈之高,山下隐约可见灯火,山壁上的青松也变得挺拔苍翠,笛飞声五指再入青松,右手抓住李莲花右臂,只听松树枝干咯咯作响,摇了几摇,两人终于止住坠落之势,挂在树上。
李莲花往下一kan,只见山下灯光点点,居然依稀是一片连绵不绝如皇宫似的亭台楼阁。笛飞声却觉李莲花右臂全是倚仗自己抓持之力挂在半空,他自己居然半点力气不出,不免略有诧异,却见那人对着底下东张西望,kan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这里是鱼龙牛马帮的总坛,难怪角丽谯把你我丢在山上半点不怕翻船……”
笛飞声“嘿”了一声:“下去,就是‘痴迷殿’。”
“哈?”李莲花迷茫地kan着脚下,这拔地而起的大山山脚下有一座气势雄伟的楼阁,但kan那飞檐走壁,金碧辉煌,和少林寺那大雄宝殿也相差无几。
笛飞声说话无喜无怒:“痴迷殿中长年施放异种迷烟,陷入迷烟阵中,人会失去自我,沦为角丽谯的杀人工具。”略略一停,他淡淡地道,“那些从牢里劫来的人,大都在痴迷殿中。”
“啊?”李莲花奇道,“她千辛万苦救回那些人,就放在这里炼成行尸走肉?”
笛飞声淡淡地道:“那些人在牢中日久,人心已散,纵然武功盖世,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了。”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通、不通,所谓徒劳无功、草菅人命、暴虐无仁、白费力气……啊对了,这里既然是角丽谯的老巢,想必大路小路你都很熟,要如何出去,那就靠你了。”
笛飞声面上泛起一层似笑非笑的异光:“要如何出去,云彼丘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李莲花大笑,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角丽谯关了你多久?一年?”
笛飞声并不回答。
“她若不在你身上弄上许多肉瘤,彼丘写信前来的时候,她多半就不会回信;若你身上没有这许多肉瘤,即使她将你脱得精光吊起来毒打,遇到要事多半也会与你商量,说不定她根本舍不得折磨你这么久……”李莲花叹道,“诸行诸事,皆有因果,若你不当她是个‘女人’,又把她归为‘而已’,既不承她的情,也不要她的心,甚至连她的人都瞧不上眼,她又怎会在你身上弄上这许多肉瘤……”
“下去吧。”笛飞声打断他的话,语气之中已带了一丝冷笑,“让我kankan你那‘美诸葛’痴恋角丽谯十二年,在十二年后,可否还有当年决胜千里的气魄。”
李莲花微笑了,这微笑让眉眼舒得很开,依稀便有些当年洒脱的神采:“他是他自己的,却不是我的。”
笛飞声抓住他手臂,一声沛然长啸,直震得青松松针簌簌而下,岩壁上碎石再度崩落,底下人声渐起,各色烟花放个不停。笛飞声便在这喧嚣之中,纵身而下。两人自十数丈上的青松跃下,身下是痴迷殿,身在半空便嗅及一股古怪的幽香。
李莲花捂住鼻子,叫道:“开闸!”
笛飞声一拳打破殿顶,纵身落地,殿内分放许多铁牢,关着许多神志恍惚的黄衣人,笛飞声屏住气息,那破烂不堪的衣袖分拂左右,但听一阵“叮当”脆响,那些铁牢竟都有几根铁柱应声粉碎,铁牢中的黄衣人便摇摇晃晃,犹如丧尸一般一一走了出来。
笛飞声不等李莲花开声,踢开痴迷殿的大门,闯了出去,直到花园之中才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来,那些黄衣人有些已摇摇晃晃踏出了大门,不分东南西北地向外走去。
李莲花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解释:“云彼丘给角大帮主设计了这些铁笼,选用北海寒铁。北海寒铁质地坚硬,远胜凡铁,然而却是极脆。将北海寒铁拉伸做成如此之大的铁牢已是勉强,受外力刚烈一击,必然碎裂,角大帮主只精通琴棋书画,却不知道。”
此时那些宛如丧尸的黄衣人已遇上了总坛闻声赶来的守卫,惊骇之下,双方已动起手来。这群黄衣人在百川院地牢之中修炼久矣,武功本高,神智混沌,下手更是不知轻重,三下两下便将守卫打死,引来更多守卫,围绕痴迷殿便是一场混战。
李莲花捂着鼻子,此时他脚已落地,往一棵大树之后便躲。笛飞声见他犹如脚底抹油,躲得流畅之极,那闪避之快、隐匿之准、身姿之理所当然无一不堪比一绝世剑招,眼中一动。李莲花躲了起来,笛飞声转过身来,负手站在花园之中,但见身侧刀剑相击,血溅三尺,鱼龙牛马帮已是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远处一栋庭院上空炸起一团极明亮的黄色烟火,颜色样式与方才所放的全不相同。笛飞声抬头一kan,眼角略略收缩,全身气势为之骤然一凝。那团烟火炸开,首先便kan见花园中草木摇动,许多机关突然对空空射,噼啪一阵乱响,已是射尽暗器,歪在一旁。
许多树木、花廊、墙壁上暗门洞开,阵法自行启动,一阵天摇地动之后,但见整个殿宇群落四处腾起灰烟,竟是阵势崩塌、机关尽毁!笛飞声心头暗惊——这等威势,非久在帮中、深得角丽谯信任之人做不出来,绝非云彼丘几封书信所能造就,难道百川院对鱼龙牛马帮渗入竟是如此之深,自己与角丽谯竟真是一无所知。
机关大作,随即全毁。整个总坛为之震动,人人惊恐之色溢于言表,谁也不知发生何事,便在此时,第二轮烟花冲天而起——“砰”的一声,竟是惊心动魄。
笛飞声仰头望去,只见第二轮烟花炸开团团焰火,那焰火颜色明亮,各作七彩,十分绚丽,自空坠下疾若流星,华美异常。他心里方觉诧异,此烟花打开,地上却无再一步的动作,突地嗅到一股硝火之气——只见那七彩焰火自空坠下竟不熄灭,一一落入草丛之中、殿宇屋顶、花廊梁柱之上,瞬间火光四起,硝烟满天。
远近都传来惊呼惨叫之声,无非是活人被那焰火砸到了头顶,就在这惊骇之时,只听“砰”的第二响,第二发烟花炸开,洒下万千火种,紧接着“砰砰砰砰”一连十数声巨响,满天焰火盛放,直如过年般繁华热闹,七色光辉闪耀漫天,流光似虹如日,一一坠入人间。
四面哀呼惨叫,火焰冲天而烧,红莲焚天,云下火上盘旋的硝烟之气如巨龙现世,蜿蜒不绝于这亭台楼阁上空。
角丽谯十几年的心血,动用金钱美色构筑的血腥之地,瞬间灰飞烟灭了。
“啊——”
“杀灭妖女——”
“杀灭妖女——”
“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
“还我天地——”
“还我天地——”
“一荡山河——”
“一荡山河——”
远处竟有人带头高呼口号,亮起刀剑,旗帜高扬,数十支小队自四面八方将鱼龙牛马帮总坛各处出口围住,有人运气扬声,清朗卓越地道:“此地已被我四顾门团团围住,诸位是非若是分明,不欲与我四顾门为敌,请站至我左手边,只消允诺退出鱼龙牛马帮,永不为患江湖,即可自行离去。”
说话的人白衣儒衫,神采飞扬,正是傅衡阳。值此一刻的风华,也必将传唱于后世,百年不朽了。大树后的李莲花叹了口气,笛飞声负手kan着这虚幻浮华的一幕幕,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头顶烟火盛放,地上烈焰焚天,李莲花站在树后,慢慢抬头望着夜空。烟花若死,空幻余梦。遍地死生,踏满鲜血,一切可当真如这虚象一般美不胜收?
突然之间,不远处“殉情楼”中一箭射出,激囧射傅衡阳。八名黑衣弓手自楼中跃下,结成阵法向四顾门的人马靠近。四顾门旗帜整齐,结阵相抗,显然是练习已久,对鱼龙牛马帮的阵法也很熟悉。
四周也是一阵脚步骤急,笛飞声淡淡kan了四周一眼,四周残余的守卫也是快步结起阵法,准备誓死一搏。随即短兵相接,笛飞声一掌拍去,便有数人飞跌而出,惨死当场,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提起一人便摔出一人,那些飞摔出去的人形尚未落地便已骨骼尽碎。
李莲花被逼得从树后窜了出来,与笛飞声靠背而立。角丽谯所吸纳的人手有些服用了那毒菇的粉末,不得不为她拼命,故而即使傅衡阳网开一面,仍有许多人冒死相抗。
集结的阵法越来越多,笛飞声且走且杀,四周阵法犹如潮水一般,拥着两人直往一处殿宇而去。
李莲花微眯起眼睛,他有时看得很清楚,但这时眼前却是一片黑影,依据方才的印象,眼前这和京师百花楼相差无几的殿宇叫做“妄求堂”。
那是一处漆黑的殿宇,自上而下所有砖石木材都是浓黑之色,木是黑檀木,砖石却不知是什么砖石了。这地方窗户紧闭,大门封锁,一片乌黑。难道其中藏匿着什么绝顶高手?
刹那间,一个人影自脑中掠过,李莲花脱口而出:“雪公公!”
笛飞声浑身气焰大炽,李莲花自他身后倒退出三步,四面射来的那些弓箭未及身竟被他蓬勃而出的真力震落。“妄求堂”那扇沉重乌黑的大门被他气势所震,竟咯咯摇晃起来。
雪公公乃是二囧十年前江湖一大魔头。传说他肤色极白,双目血红,除了头发之外,不生体毛,无论年纪多大仍是颔下光洁,故而有“公公”之称。又因为全身雪白,这人喜爱黑色,一向身着黑衣,所住所用之物也一色全黑。此人往往于夜间出没,杀人无数,生食人血,犹喜屠村屠镇,是极为残暴的一名魔头。
笛飞声李相夷出道之时,此魔早已隐退,不知所踪。此时眼前“妄求堂”通体浓黑,若其中住的当真是雪公公,角丽谯也堪称能耐通天了。然而那大门“咯咯”不停,其中便是无人出来。李莲花屏息静听,听了一阵之后,他突地从笛飞声身后闪了出来,出手便去推“妄求堂”的大门。
笛飞声目中光彩大盛,往前一步,但见李莲花推了一下未开,居然握手为拳,一声叱咤,一拳正中木门,“咯啦”碎裂之声爆响,大门如蛛网般碎裂,烟尘过后,露出漆黑一片的内里。
开山碎玉的一拳,笛飞声略为扬眉,他与李相夷为敌十四年,竟从不知他能使出如此刚烈的一拳!一瞬之间,他眼中炽热的烈焰再度转剧,一双眼睛狂艳得直欲烧了起来。“妄求堂”大门碎裂,内里一片漆黑,却有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以后掷了进去。门内一切渐渐亮起,门外众人一起看见,“妄求堂”里没有人——只有一具尸首,一具满头白发,肌肤惨白的老人尸首。
这人死去已有数日,一柄匕首自背后没入,犹自精光闪耀,显然杀人之人并未与雪公公正面为敌,而是偷袭得手。
但究竟是谁能进得“妄求堂”的大门,能与雪公公秉烛而谈,能近这魔头三步之内?
李莲花的脸已变了颜色。那柄匕首粉色晶莹,在肖紫衿大婚的那天角丽谯拿它刺伤苏小慵,而后康惠荷又拿它杀了苏小慵,最后作为凶器被百川院带走。
这是小桃红!杀人者谁,已是昭然若揭!笛飞声目见尸首,目中微微一跳。李莲花垂手自那尸身上拔起小桃红,大袖飘拂,自笛飞声面前走过,他未向笛飞声看上一眼、也未向身周任何一人看上一眼,衣袖霍然负后,笔直向外走去。
门外烈焰冲天,刀剑兵戈犹在,那翻滚的硝烟如龙盘旋,天相狰狞,星月黯淡。他一眼也未看,就向着东南的方向笔直地走了出去。一条婀娜的红影向他掠来,“啸”的一声,刀光如奔雷裂雪,转瞬即至。
他听而不闻。“当”的一声惊天鸣响,那吻颈而来的一刀被一物架住。红衣人的面纱在风中猎猎而飞,李莲花从她身边走过,衣袂相交,却视若不见。架住她那一刀的人浑身黑血,一身衣裳污秽不堪,满头乱发,面目难辨。但他站在那里,四周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一个圈子。
在他身周五步之内,山峦如倾。架住她宝刀的东西,是半截锁链,是从他琵琶骨中抽出的血链。红衣人缓缓转过身来,她尚未全转过身来,笛飞声身影如电,已一把扣住了她咽喉,随即提起向外摔落。他这一提一摔与方才杀人之时一模一样,甚至连面上的神色都毫无不同。
“啪”的一声,红衣人身躯着地,鲜血抛洒飞溅,与方才那些着地的躯体并未有什么不同。四周众人看着,一切是如此平凡简单,甚至让人来不及屏息或错愕。笛飞声将人摔出,连一眼也未多瞧,抬头望了望月色,转身离去。夜风吹过鲜红的面纱,翻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四周开始有人惊呼惨叫,长声悲号,但这人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
她来不及说出一句话,或者她也并不想说话。她没有丝毫抵抗,或者她是来不及做丝毫抵抗,她也许很伤心,或者她根本来不及伤心。
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绝世无双的风流,此时在地上,不过一滩血肉。或许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过,角丽谯的死,竟是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