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微笑道:“不要紧的,鲁方虽然疯了,李菲不还清醒么?鲁方那不可告人的事,李菲多半也知道。”
方多病“嗤”的一声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有时候你也有老子一半的聪明。”
这时,王公公指挥一群小侍卫,将李莲花开坛作法的各种东西抬了进来,吆喝一声,放在鲁方窗外的花园之中,一群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很快进来,又训练有素地很快退了出去。
王公公显然对景德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唯一的注意无疑只用在皇上有意指婚的方大人的长子身上,而这位长子显然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宫廷深居让这三十多岁的太监脸上死板僵硬,目光高深莫测,对方多病和李莲花各看了几眼,便称退而出。
这日方才黄昏,而景德殿中已只剩方多病和李莲花两人。四面一片寂静,这地方房屋不多,庭院倒是不小,隔几道墙便是皇宫,花木众多,十分僻静。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将香炉摆上,点了三柱清香,那四荤四素的菜肴摆开来,虽然冷了,却还是让许多天一直吃的清粥小菜的人很有胃口。方多病捞起块蹄髈就开始啃:“你打算如何对付李菲?”
“李菲?”李莲花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去夹碟子里的香菇,慢吞吞地道,“李大人我不大熟,又没有驸马的面子,怎好轻易对付?”他将那香菇嚼了半天,又慢吞吞地从那盘里面挑了一只虾米出来,“你居然没有生气?”
方多病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倒是把他那“驸马”什么的放了过去:“死莲花。”
李莲花扬起眉头:“嗯?”
方多病从怀里摸出那张纸条:“这个……你从乌龟壳里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李莲花眼神微动,从袖里抽出封小七那张,两张纸条并在一处,只见纸上的折痕全然一模一样,只是方多病那张小了些,纸上的字迹也是一模一样。
这两张东西显然出于同一个地方。
“九重?”李莲花思索了好一会儿,“清凉雨甘冒奇险,是为了救一个人,此人他不知救成没有,他和封小七一起死了,封小七身上有一张纸条。鲁方丢失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件来历不明的衣服,鲁方疯了,那件衣服挂在庭院中,衣服下面也有一张纸条……也许……”
李莲花慢慢地道:“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方多病已经忍不住插嘴:“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那是因为封磬杀了他们,关这纸条屁事……”
“不错,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是因为封磬杀人。”李莲花道,“但若不是封磬杀了他们,他们是不是也会被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所杀呢?清凉雨要救谁?这张纸条究竟是他们生前就有的——或者是死后谁神不知鬼不觉放入封小七衣袋的?”
方多病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你要知道清凉雨虽然死了,但封小七当时并没有死,他们被封磬追杀的时候那杀猪的不还看着吗?封小七还被杀猪的救活了一段时间,然后自己吊死的。如果这是死后放入的,那杀猪的怎会不知道?”
“不……”李莲花微微一笑,“这或许正是纸条出现在封小七衣袋而不是出现在清凉雨衣袋的原因——有人也在追踪清凉雨和封小七,但他晚了一步,等他追到封小七的时候,清凉雨已经死了并且埋了,封小七奄奄一息。于是这人便将原本要放在清凉雨身上的纸条放入了封小七衣袋里。杀猪的自是不会武功,一日有大半时间又不在家,要在奄奄一息或者已经上吊自尽的封小七身上放一张纸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语塞,这的确也有些可能:“将一张破纸放在封小七衣袋里能有什么用?”
“就如把鲁方那件衣服挂在花园里能有什么用?但有人毕竟就是挂了。”李莲花温和地道,“鲁方那件事按道理应该是这样——鲁方死了,鲁方老婆的衣服被挂在花园里吊颈,衣服里扎着玉簪、衣服下丢着纸条。但鲁方该死的那天你却到了景德殿,以我所见,初到景德殿你定是时时刻刻想着如何逃跑,东张西望、半夜翻墙瞎摸之事自是非做不可的——于是鲁方本要死的,被你莫名搅了局,稀里糊涂的那夜却没死成。”
方多病张口结舌:“你是说——老子在花园里摸索的时候,其实有人已经要杀鲁方,但他看到了老子摸近,所以就没杀?但老子那日全身武功被禁,要杀老子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李莲花皱起眉头:“若是旁人,那自然也就杀了,但你是驸马,你若突然死了,你老子、你老子的老子、你老婆、还有你老婆的新爹岂能善罢甘休?”
方多病呛了口气:“咳咳……那老子若不是驸马,岂非早就死了?”李莲花极是同情地看着他,十分欣喜地道:“恭喜恭喜,可见公主正是非娶不可的。”方多病“呸”了几声,“那既然鲁方没死成,那衣服怎么还挂在桥上?”
“人家挂了衣服,摆好阵势,刚要杀人,你就摸了出来,人没杀成也就算了,还眼睁睁看你收了东西去。”李莲花叹息,“我若是凶手,心里必定气得很。”
方多病张口结舌,哭笑不得:“难道老子半夜撞鬼,看见衣服在桥上上吊这全然是个乌龙?”
李莲花正色道:“多半是,所以人家隔天夜里就到你屋顶上窥探,合情合理。”
方多病呆了好一阵子:“老子收走了衣服,‘他’当夜没杀鲁方,又没法把衣服还回去,鲁方发现衣服不见,打草惊蛇,于是隔天晚上老子在房里无聊的时候,‘他’又找上鲁方,然后鲁方疯了。”
李莲花连连点头:“如此说法,较为合乎情理。”
“如此说法……”方多病顺着李莲花的话说了下去,“这就是个连环套,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有人在封小七身上放了张纸条;鲁方疯了,也有人放了张纸条,这纸条必定是意有所指。”
李莲花手中的筷子微略动了一下,突然伸到方多病面前那盘卤猪蹄髈里夹走了一个板栗:“就目前看来,像一种隐晦的威慑。”
“威慑?”方多病下筷如飞,将卤猪蹄髈里的板栗全部挑走,“威慑得鲁大人魂飞魄散,景德殿中人心惶惶?”
李莲花眼见板栗不见,脸上微笑八风不动,持筷转战一盘红烧鱼,下筷的速度比方多病只快不慢,他边吃边说,居然语气和不吃东西时无甚差别,让方多病很是不满:“清凉雨要去救一个人,鲁方得了件来历不明的衣服,我猜那个人和那件衣服多半是同一件事。‘他’扔纸条的用意多半是——”李莲花举起筷子在唇前吹了口气,悄声道,“‘知情者死’。所以凡是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要么闭嘴永不追究、要么死——即便是如鲁方这等稀里糊涂不知深浅、要将东西拿回去送老婆的小角色,也是杀无赦。”
方多病也悄声道:“留下的纸条就是一种标志。”
李莲花满意地点头,不知是对那盘红烧鱼很是满意或是对方多病的说辞很是满意:“只有知情者才明白纸条的含义,如你我局外之人自然是看而不懂的。”
方多病却不爱吃鱼,看着李莲花吃鱼有些悻悻然:“不知道清凉雨要救的人和鲁方要送老婆的衣服又是什么关系,‘他’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秘密?”
李莲花吃完了那条鱼,很是遗憾地咂咂嘴,他不太喜欢猪肉,方多病却喜欢:“这两张纸条,都是金丝彩笺。”李莲花指着纸条上隐约可见的金丝和纸条边缘极细的彩色丝絮,“这是贡纸,并且这种贡纸在衮州金蚕绝种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微微一顿后,他慢吞吞地继续道:“衮州金蚕绝种,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两张纸条竟是一百多年前写的?”方多病大奇,“一百多年前的纸到现在还留着?”
李莲花更正:“是一百多年前的贡纸,这两张纸,是在皇宫之中书写的。”
方多病“啪”的一声扔下筷子:“他奶奶的,莫非派人来装神弄鬼、吓疯鲁方的居然来自皇宫大内?”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你要知道,皇上突然召见鲁方、李菲、赵尺、尚兴行、刘可和几人,绝非一时兴起,必有要事。皇上若只是要杀人灭口,那个……方法许许多多、千千万万,比如恩赐几条白绫……或者派遣大内侍卫将这五人一起杀了,再放一把大火烧了景德殿,对外说失火,谁敢说不是?但‘他’只是吓疯了鲁方,留下一张纸条,所以‘他’不是皇上派来的。”
方多病“唔”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他那支玉笛,在手中敲了两下:“那只剩一种可能,‘他’留下纸条的目的,就是为了恐吓所有知情人闭嘴,一旦让‘他’发觉有谁知情,格杀勿论,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那个秘密,甚至包括皇上。”
李莲花连连点头:“这是个绝大的秘密,或许是个一百多年前的隐秘。”
“绝大的秘密要查,那千年狐精可还要不?”墙头突然有人悠悠地道,“若是不要,让我早早提回去剥了皮吃了。”
方多病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只见庭院的墙头坐着一位粉嫩的胖子,生得就如一个小馒头叠在一个大馒头上那么浑圆规整,这胖子背上背着个胡琴,手里捏着只浑身长毛的东西,看那东西软软的一动不动,也不知给捏死了没。李莲花却对来人文质彬彬地一笑,好似他一直这么知书达理似的:“邵少侠。”
方多病一听“邵少侠”这三个字,“哦”的一声恍然大悟,这人就是万圣道封磬的弟子邵小五,那个早就知道师父不是东西师妹和人私奔却故意装作不知的奸人:“你原来是个胖子。”
那白里透红的胖子慢悠悠地坐在墙头:“‘多愁公子’方多病好大的名气,原来却是个瘦子。”方多病“哼”了两声,望天翻了个白眼,本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岂可与一两个馒头一般见识?他故意并不生气,对着邵小五横竖多看了几眼:“邵少侠好大的本事,不知前来景德殿有何贵干?”
邵小五大喇喇地看着方多病,也横竖瞧了他几眼,摇了摇头:“你这人俗、很俗……”他突然横袖掩起面一笑,尖声怪气地道,“人家本名叫做‘秀玉’,你若不爱叫我少侠,不如叫我秀玉。”
方多病“咳咳咳”连呛了几口气,一口气倒抽差点噎死自己,李莲花一旁掩面叹道:“你若想叫他胖子,何必叫他少侠。”
方多病好不容易一口气转回来,邵小五哈哈大笑,从墙头一跃而下:“看他这般瘦,我要是多气他几下,岂不是要气死了?”
方多病一旁阴阳怪气地细细道:“秀玉啊——不知姑娘突然翻墙进来,所为何事?”
邵小五的胖手指着李莲花的鼻子:“是他说要在这里做法,叫我帮他逮一只千年狐精进来充数。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逮到一只,他见了你之后却把我忘了。”
方多病凉凉地道:“我说六一法师如何法术通神,却原来早有个托儿。”
李莲花面不改色,温文尔雅地微笑:“先喝酒、喝酒。”他把那贡给“千年狐精”的酒坛拍开,倒了三杯酒。
邵小五毫不客气地喝了,舌头一卷,嫌恶地“呸”了几声:“太辣。”
方多病斜眼瞅着他抓住的东西:“这狐精是个什么玩意儿?”
邵小五把那东西丢在地上:“李莲花叫我去帮他抓狐狸,我在山里正找不到什么狐狸,突然就抓住了这玩意。”
李莲花托腮看着那毛茸茸的东西,方多病嫌弃地看着那只狐精:“这……这分明是只狗。”
的确,被邵小五丢在地上,四肢绵软快要咽气的东西浑身黄毛,分明就是只狗。
还是只狗相齐全,生得一副土狗中的土狗样的……土狗。
李莲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颊,方多病喃喃地道:“这……这千年狐精莫非与狗私通了……”邵小五神气活现,毫无愧疚之色:“想那千年狐精爱上劳什子赶考书生都是会变化成美人的,那这只千年狐精爱上了一只母狗,岂非就要变化成一只土狗,这有什么稀奇的?”方多病喃喃地道:“糟糕、糟糕……这千年狐精非但是一只狗,还是一只公狗。”
“咳……”李莲花对着那快咽气的“千年狐精”思索了良久,终于咳了一声:“听说那野生的土狗,鼻子都是很灵的。”
方多病正对着那只死狗喃喃说话,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邵小五的眼睛也突然亮了亮。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我想——如果这只狗能带我们到鲁方得到衣服的地方,说不定……”
方多病眼神大亮,跳起身来:“极是极是!狗鼻子是很灵的,而那件衣服在我那里,如果这只狗能找到那衣服原先是在哪里,说不定就能知道那隐秘是什么!”
李莲花斜眼瞅着他:“不过……”方多病仍在欣喜若狂:“我这就去拿衣服!”李莲花仍道,“但是……”方多病不耐地道,“如何?”李莲花道,“至少这只狗先要是只活狗,才能试试它能不能找到地头。”方多病一呆,低头看那狗。
只见那狗舌头软瘫在一旁,狗目紧闭,浑然一副已经得道升天的模样。邵小五捧着那盘蹄髈坐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吃得咂咂有声。
方多病大怒,一把抓住邵小五:“你这胖子,你怎么把它掐死了?”
邵小五满口猪肉,含含糊糊地道:“李莲花只要我抓千年狐精,又没说要死的活的,老子已经手下留情,否则头拧断了也是千年狐精,还看不出那是只狗呢!”方多病抓着邵小五不放手,却听身后有声音。
“嘘、嘘嘘……”
方多病一回头,只见李莲花拿了根骨头,蹲在地上,用那骨头在死狗的鼻子上擦来擦去,不住吹口哨。邵小五睁大眼睛,方多病皱着眉头,只见那只分明已经升天的“千年狐精”突然一个鲤鱼翻身,飞身跃起,叼住李莲花手里的骨头就想往草丛里钻——不想对手厉害,那骨头在手里就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敌不动、我也不动——那只“千年狐精”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那块骨头,肉不到嘴里决不放弃!
邵小五与方多病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出妖狐尸变,李莲花纹丝不动的微笑与狐精千变万化的姿态一般惊悚,方多病看着那“千年狐精”眼里的霸气,啧啧称奇:“真……真不愧是千年狐精……”邵小五觉得没啥面子,毕竟他伸手一捉,这只东西就直挺挺地倒下,让他有那么一小会儿也以为自己出手太狠了些。
李莲花拉动骨头,那只“千年狐精”四肢定地,压低身子一步一步向后拖。李莲花欣慰地伸手去摸它的狗毛,那“千年狐精”全身狗毛乍起,陡然放开骨头,一口向李莲花的手咬去。那一咬快如闪电,端的是快得过少林的如意手、强得似武当的三才剑、猛得胜峨眉的尼姑掌、狠得像丐帮的打狗棒——然而这一咬——“咯啦”一声——依旧咬在方才那块骨头上。
李莲花将那骨头换了个位置,又塞进了“千年狐精”牙缝里。
“千年狐精”一怔,自咽喉中发出些呜呜作响的嚎叫,李莲花又伸手去摸它的头。这次它让他摸了两下,又突然放开骨头去咬他的手——“咯啦”一声,自然又是咬到骨头。“千年狐精”勃然大怒,忽地跳了起来对着李莲花狂咬猛追,只听“汪汪汪汪”一阵狂吼,李莲花任它扑到怀里,左手搂住“千年狐精”的背肆意摸它的毛,右手挥来舞去,“千年狐精”每一口猛咬都咬在那骨头上,半点没沾到李莲花的衣角。
方多病看得哭笑不得,邵小五看得津津有味,又过了一会儿,“千年狐精”终于服输,心不甘情不愿地伏在李莲花怀里,任他在头上摸来摸去,敢怒不敢言。
李莲花愉快地赏赐了它那块骨头,不料“千年狐精”却有骨气,“呸”了一声将那祸害它不浅的骨头吐掉,嗤之以鼻。李莲花也不生气,从邵小五盘里捡出块肥肉,叠在“千年狐精”牙上,那狗脸抽搐良久,终于忍不住将肉吞下,没骨气地呜呜叫了几声。
“胖子。”方多病挥了挥衣袖,“你逮的这只说不定真是狐精变的。”
邵小五看那滴溜乱转的狗眼,也掩面叹了口气:“老眼昏花,竟然逮了这么个东西。”
李莲花却很愉快,摸了摸那狗头:“驸马,去把衣服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