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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国谋秦(2)

未及庞涓站起,信使已经匆匆进帐,从背上抽出一个铜管双手捧起禀报:“魏王急命,交上将军开启。”庞涓拱手接过铜管,拧开顶端铜帽,抽出一卷羊皮打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庞涓我卿,公叔丞相有疾难行,今着庞涓我卿为特命王使,以代本王迎接五国君主,预商会盟事项。八年四月初六日。”庞涓心中涌起一阵冲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请告我王,庞涓当鼎力维持,不负我王。”说着拿起公案上的一支六寸长的青铜令箭,交给信使作为回执。信使拱手道:“回执如信,本使告辞。”大步出帐,上马疾驰而去。

庞涓握着羊皮高声命令:“悬挂特使纛旗。备车出巡!”

半个时辰后,庞涓幕府外两面大纛旗迎风舒卷。一面大书“六国会盟特使庞”,一面大书“魏国上将军庞”。百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帐外,轺车前三名骑士护卫着一面“六国会盟特使庞”的红色大旗,组成了迎接会盟国君的特使仪仗。中军司马一声高报,庞涓身着华贵的上将军甲胄,外罩光芒四射的大红披风,大步走出军帐。身后是一名红色长衫的主书,手捧一柄金鞘长剑,当先跃上轺车辕木,肃然站立。庞涓扶轼登车,低声命令:“出巡。”大旗当先,轺车发动,仪仗队从容向会盟营区出发。

庞涓遥望行辕相连的广阔营区,一种豪情油然而生。上天对他真是庇护极了,恰恰在他最需要公叔痤消失的时候,公叔痤就突发恶疾,若非天意,真是没有解释。六国会盟原是庞涓一手策划的,可就是因为公叔痤是老丞相总摄国事,硬是挤进来做了魏惠王的会盟特使,代表魏王迎接五国君主并事先磋商六国盟约。庞涓内心对此是一百个不服气一百个不放心。六国会盟本来就是针对公叔痤提出的魏秦罢兵谋划的,如何能让这个老迈无能的权臣搅进来?少梁大战,公叔痤本来是被秦军俘获的,然却鬼使神差地与秦国达成了罢兵和约。庞涓坚决反对,力主对秦国继续用兵,一战根除这个心腹大患。但是魏惠王却认为公叔痤与秦国议定的罢兵和约对魏国大大有利,不用打仗便重新占领了秦国的河西五百里,何乐而不为?公叔痤也算将功补过了。庞涓自然拗不过国王丞相的一致主张,便谋划出六国会盟这着妙棋,要借六国之手灭掉秦国。魏惠王对庞涓的谋划也是大加赞赏,魏国既未负约,又得到了更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然则如此一来,公叔痤大大地不高兴了,竟直谏魏王,斥责庞涓是使魏国失信于天下。魏惠王哈哈大笑一番,没有理睬公叔痤的劝谏。老公叔无奈,便硬要挤进来参与六国会盟。庞涓极力否定,魏惠王却笑着答应了。气得庞涓直骂老贼可恶,埋怨魏王懵懂。公叔痤有何才能?论将兵打仗,一败于石门,再败于少梁,却老着脸皮把着相位不松手。若非庞涓收拾局面,一败楚,再败齐,三败赵韩联军,魏国只恐怕丢尽脸面了。论治国,公叔痤恪守李悝吴起的法令,三十年不做任何变通,眼见魏国府库渐空,也是束手无策。这样的昏聩老人做了一回俘虏,竟然还高居他庞涓之上,做总摄国事的丞相,魏国能重振霸业统一天下么?但这种官场上的不公平,庞涓是不能公开理论的。虽然庞涓是立足实力竞争的名士,也必须忍耐,必须等待时机。目下,正当六国会盟扭转战国格局之际,老迈无能偏又喜欢搅和的公叔痤竟然突发暴疾,岂非上苍有眼,给予他庞涓一个大大的机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庞涓真要相信这句老话了。

既然做了名正言顺的会盟特使,庞涓就要将会盟礼仪搞得非同凡响。本来他向魏王提出了一整套接待方略和会盟规格,偏偏公叔痤不以为然,说是不能教五国感到魏国有霸气。此等迂腐之见根本不解六国会盟的真正意图,魏王不置可否,庞涓也不好执意反对。今日绊脚石自动让道,庞涓的勃勃雄心陡然重新振作,决心将会盟形式恢复到以魏国为主轴的格局上来。他知道,魏王其实是很赞成他的,作为一个国王,谁不想称霸天下主宰别人命运?只不过魏王不像他的父亲魏武侯和祖父魏文侯那样的铁腕君主,往往在遇到此亦可彼亦可的选择时就会失去主见,听任办事臣下的左右。公叔痤病了,他庞涓的主张没有人反对了,魏王更不会拒绝做天下霸主,还有何理由不放开手脚?

庞涓的第一个动作,是将六国行辕的位置重新排列。公叔痤原来安排的是六国行辕排成环状,不分尊卑主次。庞涓下令将六国行辕的位置变成方形,魏国坐北面南独居盟主尊位,东侧为齐赵两国,西侧为燕韩两国,楚国是仅次于魏国的强国,行辕在南面和魏国遥遥相对。第二个动作是按照这一格局,改变会盟大帐内的王座位置,同样将环形座次变成了方形座次。为了快速有效,这两项急务庞涓都没有让大梁守率领民夫完成,而是由他训练有素的一千精兵去做。日上三竿时,大格局的改变便已经全部就绪。

庞涓的第三步,是派出了他的两千铁甲骑士,在行辕区外的大道上排列成一里长的甲士甬道。两骑一组,一面红色大旗,一柄青铜大斧。行辕区外红旗招展,斧钺生光,声威比原来壮盛了许多。

就在庞涓的轺车做最后的巡查时,一骑探马飞进大营禀报:韩国君主韩昭侯带领一千卫队并随从大臣,已经进入行辕区大道。

庞涓从容命令:“韩侯车驾进入行辕外一箭之地,鼓号齐鸣。出迎。”

当庞涓的特使仪仗驶出行辕外甬道时,遥遥望见大道上一面绿色大旗迎风招展,悠悠而来,显然便是韩昭侯的会盟车队。车队驶入一箭之地的石刻标志时,甲士甬道外鼓声大作,两排长号仰天而起,呜呜齐鸣。庞涓在轺车上肃然拱手,高声报号:“六国会盟特使庞涓,恭迎韩侯车驾——”

迎面而来的王车上,肃然端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国君。他就是韩国第六代君主,史称韩昭侯。这位君侯是战国时代著名的节用之君,惕厉自省,处处简朴,全然不怕列国哂笑。目下他乘坐的王车,是一辆铁皮包裹的木车,车轮哐啷嘎吱乱响,车厢中的伞盖也是木制的,稍有颠簸便摇摇晃晃。驾车的只有两匹灰斑马,且显然不是名马良驹。韩昭侯本人身穿一领极为普通的绿色布袍,头戴一顶高高的竹冠,长须飘拂,神色散淡,似凝重又似愁苦。若是平白在道边相遇,别说庞涓,任谁也只将他认做一个寻常的游学士子。

庞涓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但又立即变为肃然庄重。他可以哂笑韩昭侯的寒酸,甚至认为这是矫情做作,但他绝不能轻视和魏国同出一源的韩国,绝不能哂笑拥有天下最大铁山和最好铁坊的“劲韩”。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轺车缓缓迎了上去。

韩昭侯早已经听见了迎风传来的庞涓声音,只是没有作答。他看着这位邻邦上将军总觉得别扭,打了几场胜仗便不可一世,浑身珠光宝气的大不是正道滋味儿。然而,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两车迎面时,韩昭侯拱手淡然道:“上将军荣任会盟特使,可喜可贺。”

“公叔丞相有疾在身,魏王命庞涓代行特使,敢请君侯见谅。”庞涓知道公叔痤和韩赵两国的渊源极深,所以谦恭地自贬为“代行特使”,以示对韩昭侯与公叔痤交谊的敬重。

“敢问上将军,本侯是第几家到达?”韩昭侯岔开话题,淡淡微笑。

庞涓拱手笑答:“君侯先声夺人,第一家。君侯请。”

韩昭侯又微微一皱眉头,脸上淡淡漠漠:“韩魏近邻,自然早到。请。”

“君侯先请。”庞涓一挥手,身后一名导引骑将走马而出,高举一面绣有“韩”字的绿色大旗到韩昭侯车前高声报:“末将导引君侯车驾——”拨转马头,走马行入甲士甬道。

韩昭侯闭目养神,既不看落后半车的庞涓,也不看红旗林立斧钺生辉的铁甲骑士。庞涓却是始终微笑地看着韩昭侯,默默护送,绝不主动找话,心中却在暗笑这位君侯的迂腐——明是心虚偏又自做轻蔑状。

穿过甲士甬道,进入行辕大门后走马急行里许,来到烟波浩淼的逢泽北岸。一片绿色军帐围成一个巨大的环形,环形军帐内又是兵车围成的一个环形,一座绿色铜顶大帐被兵车围在中央,辕门口一杆“韩”字大纛旗迎风舒卷。庞涓拱手道:“君侯请看,这便是贵国行辕。行辕外军帐可驻扎君侯带来的一千军士。”

“尚好尚好。上将军请忙公务。本侯奔波困倦,欲休憩片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