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打算站稳脚跟后就慢慢把崔家的兵权收回来,毕竟臣子功高盖主不是长久之计。
莫非是崔常安看出了端倪?不然崔家此时如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一般富贵,崔常安怎么会忽然要告老还乡?
崔常安越发把身体贴在地上:“老臣大概是上了年纪,近日常觉得体力不支、浑身酸痛,日间清醒的时候少,夜里却又总是睡不着。”
独孤初知道崔常安作为常年带兵打仗的人都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如果真如他所说,就真的是身体有问题了。
独孤初愣了一会儿示意太监把崔常安扶起来:“大将军坐下吧。”
崔常安这一次没有谦让,直接坐下了。
独孤初此时才察觉到他两腿一直在微微打颤,心中越发酸痛,问:“大将军可有找御医给把把脉?”
崔常安勉强笑了笑:“禀皇上,臣找了几个御医看了,大夫都说是气血虚。想来是早年在边关受的伤和冻伤留下的风寒风湿毛病。年轻时不觉得,如今年纪大了,就都冒出来了。”
独孤初不出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棉花一般难受。
崔常安柔声说:“皇上莫忧,老臣要走也会等皇后娘娘生产完再走。皇后娘娘娘家无人,让拙荆来照顾终归会好些。”
虽然崔夫人对他不好,可毕竟是养大了他的母亲。独孤初听崔常安这么说,心中滋味陈杂,不知不觉湿了眼眶:“只是你们这一走,何时才能再见?”
崔常安笑了:“即便是平头百姓家,儿子长大了也要出去闯荡。何况皇上如今已经成家立业,成了一国之君。臣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了。皇上若是实在想见臣和拙荆,便诏臣回北都便是。”
说是这么说,到时候山长水远,他又怎么忍心让他们二老颠簸。
独孤初轻轻叹息:“既然父亲向我提出来,我又忍心让父亲操劳。只是父亲可有合适的继任者?”
崔常安自然知道独孤初这么问,并不是他自己真的想不到谁来接任,而是考虑到崔景裕,有些为难。
崔景裕的能力不适合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可是如果独孤初不让崔景裕接手崔家军,又怕崔常安心中怨恨,更担心朝中大臣说他藏弓烹狗。所以,这件事最好还是由崔常安自己来说。
崔常安坦然回答:“蒋将军年轻有为,正是最佳人选。”
独孤初微微蹙眉:“只是兄长他……”
崔常安站起来拱手:“皇上放心,臣会去跟犬子说。犬子担不了这么大的担子,非逼着他去上位才是害了他。”
独孤初这才放下心来。
像是要回应崔常安一般,没过几日,程海棠夜里就忽然腹痛难忍。
崔夫人急忙奉旨进宫。
胎位有些不正,程海棠挣扎了两个时辰都生不下来。
独孤初在门外走来走去,快把地砖给踩裂了。
“皇上莫要急坏了身子,坐下来歇息一会吧。”沈宝珠柔声劝他。
独孤初知道自己急也没有用,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他无比希望那个家伙还活着,毕竟那厮顺利接生过两个难产的孩子。况且,如果那厮在,程海棠也会安心许多。
只是,韩玲珑跟薛之澈即将大婚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就几乎可以肯定裴千里已经死了。不然,只要裴千里有一口气,绝不可能会让韩玲珑嫁给别人。
他听到里面程海棠闷声惨叫,按耐不住冲了进去。无人敢阻拦,只有坐在床边的崔夫人起身挡住了他。
独孤初焦急地望向程海棠。见程海棠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像是随时都会晕厥,独孤初又急又怕,眼圈泛红。
“母亲,怎么办。”他喃喃地说。
崔夫人捉住他的手,拍了拍安抚他:“莫慌,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皇后体力比一般女人好,不怕的。”
独孤初的心瞬间安定了许多。脑海里忽然浮现自己窝在崔夫人怀里的情形。那一次他被乱尸岗吓得魂不守舍,是崔夫人把他抱在怀里不厌其烦的呼唤他的名字才将他唤醒。他一直怨恨崔夫人对他冷淡,才选择性把这件事遗忘了。
“娘。”独孤初喃喃叫了一声,就像那时醒了之后叫崔夫人一般。
崔夫人点头:“莫怕,有娘在。”崔夫人说完对沈宝珠示意,让沈宝珠把独孤初拉出去。
独孤初出去前对程海棠说:“他不回来了,我也帮不上你,你要自己用力,我在外面等你。”
程海棠忽然流下泪来,咬紧了牙关拼死用力。
曙光初现之时,一声婴儿啼哭声才划破皇宫的天空。
程海棠一身被血和汗湿透。独孤初也像是死里逃生一般浑身虚脱,进来后只管抱着程海棠,哪里还顾得上在意孩子是男是女。
崔夫人捧着小公主过来。
独孤初才接过去,喜不自禁。
崔夫人对独孤初跪下来了:“臣妾当年心胸狭隘,对皇上多有冷落,求皇上莫要怪罪臣妾。”
独孤初忙把孩子交给乳母扶起了崔夫人:“母亲二十年养育之恩,儿子没齿难忘,怎敢有怪罪之心。”
崔夫人欲言又止。
独孤初问:“母亲有何事尽管说。”
崔夫人才说:“犬子心高气傲,若是以后有什么言行不妥,还请皇上念在幼时相伴之情,多担待。”
独孤初这才明白,原来崔夫人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忽然跟他说这些,心中有些略微感伤。
崔夫人捉住独孤初的手:“皇上莫要多想,臣妾虽然对皇上冷淡,但是心里还是把皇上当儿子一般看待抚养。臣妾只是怕以后都没机会跟皇上说话了,才厚着脸皮选在此时跟皇上说这些。”
独孤初垂眼:“母亲放心。他永远是我的哥哥。”虽然崔景裕后来变得乖张怪气,却不能抹杀他年少时对独孤初的兄弟深情。
崔夫人这才放心,又要跪下:“臣妾替犬子,多谢皇上。”
独孤初却扶住了她:“母亲莫要下跪了。母亲离开之时,肯定文武大臣都在,我无法拜别,就在这里趁着无人给母亲磕个头,当是送别了。”
独孤初跪了下来,郑重地给崔夫人磕了个头。
崔夫人忽然掩面而泣,抱紧了独孤初:“我的儿,你莫怪娘。娘那时实在是心里太苦了,无法排解,才会那样对你。”
独孤初知道崔夫人此时才是说的心里话,便任她抱着。
崔夫人从皇上寝宫出来时,看见崔景裳在前面等着她。想必是崔景裳已经知道了崔常安的打算,所以特意等候在此地。按宫中的规矩,崔景裳如今要来这边是需要先报备的。今日程海棠生产,宫中忙乱,才没人理会她。
崔夫人要行礼,却被崔景裳一把拉住:“母亲,你们这么急着就要离开北都吗?”
她的手冰冷,眼神惶恐不安。那日他们送她离开北关进京时,崔景裳也是这幅样子。
崔夫人心疼得心尖打颤,也忍不住湿了眼眶,艰难地说:“是。”
崔景裳哽咽着说:“父亲母亲如何这么狠心,都不愿意多陪女儿一日。”
崔夫人一听越发心如刀割,许久才说:“儿啊,是爹娘对不住你。若是有别的法子,爹娘也不会如此……”
崔景裳泣不成声:“此去何时能再能相见……”独孤初虽然对她有几分姐弟之情,可她毕竟是先帝遗孀,为了皇家脸面,他也不会放她出宫。
崔夫人越发后悔当初没有以死抗争阻拦崔常安送崔景裳进宫。她从崔常乐身上便看出来了,一旦入了宫,不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是备受冷落无人知,都注定一辈子被关在这个大牢笼里。
其实那时崔常乐最想要做的是带着孩子逃跑,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求崔常安带着孩子离开。崔常安对崔常乐一直心怀愧疚,竟然应了她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虽然崔常安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过此事,可是对崔常安了若指掌的崔夫人却心知肚明。
最让崔夫人不能理解的是,崔常安后来为了保全家,竟然又把唯一的掌上明珠也给送进了这个牢笼。
“你就想着,以后不管崔家是兴是衰都不会影响到你,你都可以在宫中安享荣华富贵。”崔夫人强忍着眼泪,搂着崔景裳。
侍女们想起自己也是少时离家,家中亲人不知如何,也纷纷转头抹眼泪。
“娘……”崔景裳似个小女孩一般呜呜呜地哭。当年独自一人上京,忍受着宫中的寂寞孤独,成日提心吊胆,她都从未觉得如此凄凉过。因为那个时候,她还有个娘家在身后,她有盼头。如今独孤信死了,没了盼头了,崔家又要离京,她觉得自己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崔夫人听得寝宫那边有动静,只能在崔景裳耳边低声说:“娘娘莫要伤心,好好保重自己,切莫以臣妾夫妇为念。他日若得君王召唤,臣妾夫妇得意入宫,自然还会见面。不管是谁闯了祸,你千万记住只保自己。”她说完狠心挣脱了崔景裳,转身就走。
崔景裳紧追几步,却被身边的侍女们拦住了。
崔夫人听身后侍女们全崔景裳赶快回去,也不敢回头,低着头一路踉踉跄跄快步消失在渐渐亮起来的晨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