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叔说:“怪不得。世事难料,江山倾覆,我脱离江湖,本来只想做一介小民,了此残生。可谁知,日本人被赶走了,内战又开始,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逃离那座县城,想找一块安静的地方,可谁想到处都在打仗。本以为江湖险恶,没想到尘世同样险恶。”
我又问:“熊三哥呢?他和你在一起吗?”
三师叔说:“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熊三哥怎么会死呢?”
三师叔说:“县城里驻扎了一支军队,为首的是一个师长,手下几千人。攻城的也有很多人,双方打了起来,子弹满天飞,熊三哥中了流弹,死了。县城被攻破后,守城的师长也死了。”
我问道:“师长长什么样子?”
三师叔说:“大个子,络腮胡子,听熊三哥说,他此前是西安警备旅的旅长,后来当了师长。”
想不到熊三哥和络腮胡子就这样死了,我心中有一种难言的苦涩,突然感到人生苍白无力,谁也无法断定死亡什么时候降临。我继续问三师叔:“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和尚怎么抓住你的?”
三师叔还没有回答,树上突然传来说话声:“树下可是呆狗?”
我大吃一惊,向树杈上望去,只看到落光了叶子的枝杈,在月光的映衬下,像简笔素描画一样纤毫毕现,丝丝入目。树杈上没有一个人影。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说道:“我在这里。”然后,我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杈背后的屋脊上从天而降,从下向上望去,他就像从月亮上跳下来一样。他的手中撑着两把油纸伞,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把两把油纸伞收了起来。
我一看,他居然是铁栓。
我问铁栓:“你怎么会在这里?伤好了吗?”
铁栓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急匆匆地问:“见到我的老鹰了吗?”
我说:“见到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依然没有回答我的话,依然急匆匆地问:“你在哪里见到老鹰的?你在哪里见到的?”
我说起刚才在院子里见到老鹰扑向王林的情景,说起了王林对着老鹰射击,老鹰拍着翅膀飞远了。铁栓说:“我的老鹰受伤了,我的老鹰受伤了,我要去找它,我要找到它。”他向前跑了几步,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该向哪边跑。
三师叔说:“这是反八阵,你能走出去吗?”
铁栓喘着粗气说:“我走不出去,我是跟着老鹰来到这里。刚才,老鹰突然飞远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识路径,就爬上屋顶上察看,没想到遇见了你们。”
我说:“是的,是的,老鹰见到了仇人,双眼充血,就自己飞上去报仇。”
铁栓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老鹰比人聪明得多,反八阵只能挡住人,但挡不住老鹰。人在反八阵中晕头转向,而老鹰俯瞰地面,一目了然,它见到王林,就径直冲过去。”
铁栓说:“是的,确实是这样。你们走后三天,我的病情就慢慢减轻了,就出门追赶你们。我一直向东面走。在黄河岸边,我看到老鹰飞过来,它的脚上绑着一片布条,上面只有三个完整的字:“老道王”,后面是一个不完整的字,只有一横一竖,好像是一个十字。但是,这个十字不规则,只占据上半部分,显然这道竖还没有写完。如果这个老道叫王十,也显得不伦不类,首先一个人不可能叫王十,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再说,道士都有道名,没有人称道士的俗名。还有,我们的仇人中,没有一个叫王十的。这几个字的字迹是铁柱的,我太熟悉他的字了。铁柱在一块布条上用血写了这几个字,还没有写完,绑在老鹰的脚上,一定是给我示警,告诉我仇人的名字。这几个字还没有写完,说明当时的情景非常危急。”
我点点头说:“我在黄河岸边见到了黑狗的尸骸,但没有见到老大瘦子和铁柱的。”
铁栓说:“他们都遇害了。老鹰这些年始终和铁柱在一起,而现在它单独来找我,说明铁柱和大当家的都遇害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替他们报仇。老鹰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跟,来到了一道悬崖下,老鹰落在了一棵树上。我扒开密密的藤条和枯草,发现有一条小道居然能够攀上悬崖。爬上悬崖后,看到了一座村庄,我偷听村庄人的谈话,知道这座村庄叫蔡家镇。”
我说:“这就是蔡家镇。”我听到铁栓这样说,心中筹划着带领关西帮攀登悬崖,从背后突袭王林。
铁栓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房顶,我对铁栓说:“铁柱布条上写的那几个字是‘老道王林’。当时情况紧急,‘林’字只写了两笔,铁柱就把布片匆匆包卷在老鹰爪子上,让老鹰给你报信。”
铁栓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这个老道就是你们以前在沙漠绿洲见到的那个江湖术士王林。那时候,王林是和尚打扮,来到了沙漠深处的绿洲,他给身上涂了盐巴,走上集市,说一只骆驼是自己的亲娘,亲娘转世后,变成了骆驼,人们不相信,他就脱下衣服,走近骆驼,人们看到骆驼舔舐王林,神情亲昵,就相信了王林的话。然后,王林穿着袈裟,来到庙宇,说他是得道高僧,能够预知前世今生,可以一月不吃不喝,人们不相信,他就关上庙门,独坐庙中。一月过后,王林走出庙门,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人们惊讶不已,震撼不已,都以为王林是神仙下凡,其实,秘密在袈裟里,王林的袈裟里藏满了一条一条的牛肉干,他这一个月都是依靠牛肉干来充饥。此后,王林盘踞在这座庙宇里,装神弄鬼,指点迷津,骗钱骗色。王林说他能给女人开光,经过他开光后的女人,事业顺利,家庭幸福,远远近近的女戏子都排着队来到这里,争着和王林上床,直到有一天,你们来到这里,揭穿了王林的骗人伎俩。所以,王林对你们恨之入骨。”
铁栓说:“是的,那次要不是有人从中作梗,王林早就成了刀下之鬼。”
我接着说:“离开了沙漠后,王林在西北到处游荡。在西域,他抱着一块大石头,硬说这是玉石,强行要卖给店铺,被黑白乞丐打跑。后来,在甘南,他又变成道士打扮,继续行骗,黑白乞丐差一点着了他的道儿。按说,黑白乞丐都见过王林,再见后一定会多加小心,然而,王林会易容术,他用青核桃的汁液,改变了自己的皮肤,用明矾改变声音,他又由和尚变成了道士,别人怎么能分辨得出?我也上当了,差点送命。”
铁栓问:“你怎么上当的?”
我简单说了和瞎子在象棋擂台赛中,遇到老道的情景,我说:“当时,王林是道士打扮,说他认识总舵主,还和瞎子的师父下过棋。当时,我们对他没有丝毫怀疑。就在瞎子和别人下盲棋的时候,有人在屋顶上准备向我们下毒手,我一直猜不透这个人的来历,后来才知道这是王林派遣的人。那次,多亏有豹子在暗中保护,要不然我和瞎子都会遭遇不测。王林看到我们三个都身手不凡,就不敢轻易动手,决定借助别人之手除掉我们,他写了一封假书信,让我送到同洲府的李仁堂药铺。我又一次着了他的道儿,差点被李大掌柜的整死。当天晚上,你和铁柱要是晚来一步,我就死于非命。”
铁栓接过我的话头:“你这样一说,我才感觉到此前很多事情非常蹊跷。为什么我们要渡河的时候,刚好就遇到大排他们?肯定是王林提前给大排通风报信……”
突然,巷子口出现一群人,他们打着火把,闹嚷嚷地跑过来,有的喊:“在这里。”有的喊:“快抓住。”
铁栓朗声长笑:“老子正愁找不到你们,你们自个倒送上门来了。”铁栓迎着最前面的一个人跑过去,熊熊的火把照耀下,那个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铁栓一扬手,手中多了一颗流星锤,流星锤挟着风声,砸在那个人的脸上。那个人仰面倒在地上。
我冲过去,拉住铁栓说:“快走。”
铁栓说:“你们快走,我今天要杀个痛快。”
我说:“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赢的。”
铁栓说:“打不赢也要打,你们快走。”
那群人又冲过来,铁栓抡圆了流星锤,嘶声呐喊着,声音像一头被铁链捆缚的猛兽,在这样的暗夜听起来异常瘆人。那群人慑于铁栓的威猛,没有人敢冲上前来。我退后几步,走到三师叔跟前说:“你快走,我在这里挡一会儿。”
三师叔说:“你说哪里话?你们在这里拼命,我独自偷生,哪个江湖中人能做出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三师叔说得我豪气顿生,我对他说:“你且看我怎么痛揍这些乌合之众。”
巷子有一丈多宽,我和铁栓并排站立,我对铁栓说:“兄弟,我们并肩战斗,不能放过一个。”我们的后面,是腿脚受伤的三师叔。
铁栓喊道:“谁想上来送死?”
一个手持长矛的大个子看到我赤手空拳,就跨前几步,抖动长矛刺向我。月光下,我看到银白色的矛尖抖成了脸盆,我一矮身,长矛刺空了。我翻转手掌,抓住了长矛杆子。大个子握着长矛的另一端,想要拽回去,却没有拽动。就在他扎开马步,第二次还想拽的时候,我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裆部,紧跟着,一拳打在了他的喉结上。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撒手倒下。
我把长矛在手中掉了一个过儿,矛尖指着那群吓呆了的人群,喊道:“不怕死的,上来!”
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闹嚷嚷地,互相推搡着,一个说:“我们这么多人,岂能怕你两个小兔崽子。”一个说:“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他们互相鼓励着,鼓噪着,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来。
我对铁栓摆着颜色,悄声说:“走吧,此处不宜恋战。”
铁栓说:“你走,我今天找不到王林,誓不回去。”
我说:“来日方长,让王林再多活两天。”
铁栓说:“我今天就要取走他的人头。”
我知道仅仅凭借我们两个和腿脚受伤的三师叔,绝对不是王林他们的对手,然而,铁栓的驴脾气上来了,我无可奈何。现在要走还来得及,然而我不能抛下铁栓。如果抛下铁栓,铁栓只有一死。
我正彷徨无计的时候,突然听到那群人的后排传来了喊声:“让开,让开,看我的。”
那群人的中间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黑魆魆的大汉走上前来,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那几个人的手中没有兵器,每个人都捧着一张渔网。大汉从一个人的手中拿过渔网,慢腾腾地抡起来。我看到渔网张开了,张开的网眼在地上掠过一道道诡异的黑影。一只乌鸦在树枝上尖声叫着,干瘪的声音像断裂的枯枝一样砸落下来。就在乌鸦的叫声中,渔网突然当空向我落下来,我举起长矛一挑,就把渔网抡在了树枝上。乌鸦尖叫一声,飞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中。
就在渔网飞向树枝的时候,大汉手中的第二张渔网飞出去了,向着铁栓兜头落下。铁栓的流星锤飞出去,却没能带走渔网。渔网将铁栓全身包裹,铁栓倒在地上,无法挣脱。
那群人一齐呐喊着冲上来,我左冲右突,捉襟见肘,既要保护倒在地上的铁栓,又要保护腿脚受伤的三师叔。几个人挥舞着长刀从我身边冲过去,冲向三师叔,我和另外几个人缠斗,脱不开身。我看到铁栓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徒劳无益地摆动着全身,无力站起来。
突然,巷子那边,脚步声纷至沓来,声音中夹杂着咩咩的杂乱的叫声,一群羊低着头冲过来,它们低垂着头,头上的犄角闪烁着清冷的月光。羊群的后面,火光闪烁,鞭炮声清脆响起。羊群像洪水,那群人像枯枝,他们被羊群冲刷得七零八落。鞭炮声中,我听见一个人在喊:“呆狗,快走。”
我贴墙站立,看着洪水一样的羊群从眼前流过,听着咩咩的叫声被杂沓的羊蹄踩成一地碎片。那群人在前面奔逃,像被鞭子追赶的羊群;羊群在后面追赶,像牧羊人手中的鞭子。
羊群跑过后,后面跑来了一个人,他每跑一段路,就点燃手中的一串鞭炮,丢在羊群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让羊群失魂落魄,惊慌奔逃。他跑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是长袍。
长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割开包裹着躺在地上的铁栓身上的渔网。铁栓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追赶那群人拼命。我和长袍一边一个,拉住了他的手,我说:“先回去再说。”
我们回到了长袍家中,长袍家中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蔡家镇的农夫,他们穿着粗布棉袄,袖着双手,吸溜着流到上嘴唇的鼻涕,有的蹲在地上,有的站在地上,远远望去,他们就像长短不一的被烧焦的木桩。
长袍家的土炕上摆着一张木桌,木桌旁坐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木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一碗蚕豆。老头旁若无人地把蚕豆丢在嘴巴里,花白的山羊胡子就一翘一翘,像风中的喜鹊尾巴。长袍介绍说,这是族长。
族长对我们的到来充满了敌意,他认为我们会给蔡家镇带来灾祸。“古人云,”族长把一颗蚕豆准确无误地丢在嘴巴里,边像牲畜一样咯嘣嘣地咀嚼着,边慢条斯理地说,“守分安命,趋吉避凶。尔等逞一时之勇,与人相斗,岂不知灾祸就在眼前,蔡家镇全镇老小上千口人,命皆休矣。”
我和铁栓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面对这样一个又迂腐又顽固的棺材瓤子,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向三师叔,三师叔嘴角挂着笑容,他走上前去,对族长说:“独斟不如对酌,我能否陪族长大人喝几盅?”
族长惊愕地望着三师叔,似乎想了想,然后说:“悉听君便。”
三师叔说:“我先为族长大人敬一杯。”
三师叔用仅有的一条胳膊端起酒盅,突然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喝冷酒,我替您温一壶酒。”
长袍歉意地说:“连日降雪,雪压柴禾,柴禾浸湿,实在无法温酒。”
三师叔朗声大笑,他说:“温酒岂用柴禾?我有颠倒乾坤之气,扭转天地之力,用积雪就可温酒。”
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三师叔,三师叔端起酒盅,径直走到门外的一棵桐树下,树坑里堆满了积雪,三师叔把酒盅插在积雪中,然后用他仅有的一条手臂对着酒盅虚空发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酒盅边氤氲着淡淡的白气,沿着树身袅袅升腾。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我一脸惊诧,我看你惊诧一脸。
三师叔从积雪里拔出酒盅,端到了族长的面前,说道:“酒盅刚好温热,请族长大人慢用。”
族长用他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摸着酒盅,山羊胡子抖个不停。山羊胡子对着壶嘴喝了一口,脑袋也开始抖个不停。他问三师叔:“你真的有回天之术?”
三师叔傲然答道:“不用柴草温一壶酒,只不过是举手之力。我手中有天兵天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小小几个蟊贼算得了什么?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化为齑粉。”三师叔突然仰起头来,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暴喝一声:“天兵天将,遮住月光。”
三师叔刚刚喊完,夜空中突然云层翻涌,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夜色中,似乎有无数人在云层后呐喊。所有人惊讶不已,全都长大了嘴巴,三师叔仰天喊道:“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命你们两天之内,剿灭蔡家镇妖孽,一个不留。”
云层后似乎传来了隆隆回声。三师叔侧耳倾听,对族长说道:“族长大人请放心,托塔李天王告诉我,明日此时,天兵天将下界除妖,蔡家镇所有民众,从今晚开始,一律关门闭户,不得走出一步,否则会有误杀之虞。”
族长赶紧点头,所有人也跟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