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焦急地等待着,都想看红脸老汉怎么给瞎子开天眼,可是,红脸老汉一点也不着急,他问瞎子:“你和谁来的?”
瞎子真诚地回答:“我和我兄弟,我兄弟有钱,他想要多少钱,就会有多少钱。”
我看到红脸老汉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火花,但火花一晃而过,他依然用一种很老道的声音说:“我治病不是为了钱,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乃我辈职责。你的兄弟在哪里?”
瞎子脸上的神情更幸福,他对着外圈喊道:“呆狗,呆狗,你进来吧,你进来吧。”
瞎子一喊到我的名字,我赶紧向人群周围瞭望。还好,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瞎子走到人群外,把我拉进了圈子里,他对红脸老汉说:“这就是我兄弟,钱多的是,你给我开天眼吧。”
红脸老汉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对我和瞎子说:“开天眼,乃是一件极为隆重的事情,此时人多嘴杂,寒冷纷乱,我们去找一处山洞中,山洞幽静,正好开天眼。”
红脸老汉的话正合我意,我正准备找个地方收拾他们,我说:“就按照大师的话办。”
解甲庄向西三四里,有一面山坡,爬上山坡,是古黄河冲刷的悬崖。悬崖下有一处洞口,深不见底。我和瞎子刚刚走进山洞,背后传来一声狂笑:“原来你就是呆狗,你的死期到了。”
我回头看去,看到红脸老汉站在距离我几丈远的地方,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狞笑。他的身后并排站着几个人,纷纷从长袍下抽出了铁棒和短刀,我看到这些人中,有那个被红脸老汉隔空打物一指头戳倒的少年,还有那个耳朵里会喷出烟雾的聋子。我刚才看到他们治病的时候,就怀疑他们是双簧,现在看来果然是双簧。
我毫无畏惧,就算他们好几个人,就算他们手中拿着铁棒和短刀,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悄声对瞎子说:“二哥,你贴墙站着别动。”我看着洞外的这几个人,慢慢脱下棉袄。棉袄就是我手中的武器,棉袄可以裹住他们手中的短刀和铁棒,然后我一拳就可以击倒一个,一拳击倒一个。
我走出山洞,手中拿着棉袄,对着红脸老汉们喊道:“来来来,你们谁先上来送死。”
红脸老汉仰天大笑,他说道:“呆狗,我知道你有两下子。可是,今天你这两下子不行了,你扭头看看后面是什么?”
我扭头一看,看到橘黄色的夕阳斜射进山洞里,山洞里站起了两个人,他们一人手中拿着一杆步枪,一杆步枪对准了我,一杆步枪对准了瞎子。对准我的那个人,赫然就是穿着长袍赶着马车告诉我们解甲庄有神医的那个人;对准瞎子的那个人,是赶着马车拉着我们来到解甲庄的半大小子。
严冬的风细细地吹过来,不大,但很冷,像无数的绣花针扎着我的肌肤。我把棉袄穿上了,看着一脸得意的红脸老汉说:“行,算你行,今天栽在你的手中。可是,我有一事不明。”
红脸老汉说:“你说吧,让你死个明白。”
我问道:“我们从没见过,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加害于我?”
红脸老汉说:“要取你们姓名的,不是我,是王林。”
我大吃一惊:“王林?哪个王林?谁是王林?”
红脸老汉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死到临头,居然连仇人都不知道,亏你还在江湖上闯出了道儿。告诉你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王林从塞外来,是个喇嘛。他说你和瞎子武功好强,要我们好生提防,现在看来,你们两个不过尔尔。”
王林?喇嘛?莫非就是燕子所说的在沙漠绿洲里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奸人妻女的那个假和尚?莫非就是铁栓讲过的他们即将处死,却被大排趁乱救走的那个恶徒淫贼?可是,他怎么会认识我和瞎子?我们从没有来往过啊。
拿着步枪的半大小子,用枪管指着瞎子说道:“王法师说这个瞎子脑袋里缺根筋,固执愚蠢,现在看来,真是这么回事。”
红脸老汉和那些人全都笑了,半大小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了腰。我看到贴墙站立的瞎子脸色凝重,倾听着身边的每一声响动。我突然大声喊道:“乾位,上七步;艮位,上十步。”我的声音穿越了他们乱七八糟的笑声,像利箭一样一声声送到了瞎子的耳边。
瞎子左右两只手同时扬起来,两粒棋子像两只回窠的小鸟一样准确地落在那两个拿枪的人的头上。他们连哼一声也没有,就噗通倒了下去。事出突然,红脸老汉他们全都愣住了,刚才还在欢笑的嘴巴突然没有了声音,张开的嘴唇半天合不拢。
我大步奔过去,奔向那个拿着刀的假聋子。假聋子看到我像只鸟一样疾速奔来,退后了一步,举起短刀。我一侧身,他手中的短刀砍空了。我跨上一步,一拳击打在他的太阳穴,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太阳穴像泥巴一样酥软,我能够感觉到我的拳头像打进泥巴一样打进了他的头里。假聋子像条装满土豆的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个少年看到假聋子倒在地上,再也不敢上前了。他虚张声势地挥舞着铁棒,边呀呀叫着给自己壮胆,边向后退缩。红脸汉子在十几丈的远处催促:“他空手,你手上有铁棒,你害怕他什么?”
在红脸老汉的蛊惑下,少年终于麻着胆子向我逼来。我站住脚步,看着少年,拍着自己的前额说:“你有胆子,就向老子这里打。”
少年咬咬牙,他的脸都扭曲了,他高喊一声,举起了铁棒。就在他手中的铁棒刚刚举起的时候,我突前一步,左手挡住了他举起铁棒的手臂,右臂蜷曲,用肘部撞向他的面门。我听见我坚硬的肘下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少年的面目像“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满脸都是鲜血。
红脸老汉吓瘫了,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像一件颓丧的烂棉袄。
剩下的几个人看到我举手之间,就干掉了假聋子和少年,转身就逃。我喊一声:“二哥,出手。”瞎子的棋子接连不断地发出破空之声,那几个人接连不断地倒了下去,一个个脑浆迸出。
红脸老汉看着这种情景,赶紧向着我们叩头,叩头如捣蒜。
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红脸老汉立即顺势倒在地上,不敢爬起来。
我问:“你刚才说王林在塞外当喇嘛,而你在内地做游医,你们怎么认识的?”
红脸老汉说:“我在李大掌柜家认识的王林。”
我问:“哪个李大掌柜?”
红脸老汉说:“关中同州府。”
我继续问:“李大掌柜现在在哪里?”
红脸老汉说:“在河西被你们打死了。”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你当时也在场?”
红脸老汉说:“我没在场,我一直在河东,我是听王林说的。”
我愈发惊讶:“那么说,当时王林在场?”
红脸老汉说:“王林说他亲眼看到的。”
我仔细想想当时的情景,现场没有一个喇嘛啊,那么王林在哪里?哪个人是王林?
红脸老汉为了讨好我,接着说:“王林说他和瘦子响马有仇,他干掉了瘦子响马,正准备渡河,看到你们干掉了李大掌柜,他没有出手。他说他当时觉得没有胜算。”
我追问道:“王林怎么干掉瘦子响马的?”
红脸老汉说:“这个经过他没说,他只说他干掉了瘦子响马。”
我问道:“那么道长呢?瘦子响马被干掉了,道长在哪里?”
红脸老汉说:“道长?什么道长?我没听王林提起过道长。”
我感到很奇怪,道长这些天去了哪里?
红脸老汉接着说:“王林知道你们会过河的,他就在所有的羊皮筏子上做了手脚,把羊皮凿洞,涂上老胶。老胶一见水,就会泡开。他们坐着完好的羊皮筏子过了河,在河东等待你们。等到第二天,果然有几个人**地从黄河里爬上来。王林以为十拿九稳了,就派手下的和尚冲上去。没想到那几个人爪子很硬,连伤了好几个和尚,其中一个大个子身手非常了得,我听王林说,他叫豹子。”
豹子还活着,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红脸老汉说:“那些和尚抵挡不住,就向东面逃去。王林对我说,还有一个叫呆狗的人,和一个瞎子没有上岸,让我在这里截击。王林说你们两个身手非常好,一定要小心。都是王林这个狗娘养的要害你,不是我的错。”红脸老汉又开始叩头如捣蒜。
我心中疑惑重重,这个王林到底是什么人,他远远比我想象的奸诈狡猾。他为什么对我们的底细这么清楚?
我说:“继续讲,敢有一句隐瞒,扭断你的脖子。”
红脸老汉说:“我哪里敢隐瞒啊。王林安排好我们后,也向东面追上去。”
我听了他一脚:“胡扯,怎么会去东面?王林肯定是去普救寺,普救寺在北面。”
红脸老汉说:“王林想找的是总舵主,他想当总舵主。普救寺的和尚是王林的眼线。总舵主已经去了稷山。稷山在东面。”
总舵主去往稷山,肯定情况异常危急。王林去往稷山,豹子去往稷山,看来稷山一定会有一场大战。
黄河岸边暗窟窿很多,我将红脸老汉踢入一个暗窟窿里,拿着一杆步枪,带上所有的子弹,拉着瞎子向东面赶。瞎子说:“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天眼,都是这些江湖游医在瞎说。唉,太伤心了!”
我们向着东面行走,距离黄河越来越远,而风声却越来越大。狂风像波浪一样,灌满了我们的耳朵,我们置身在风中,就像置身在冲天巨浪中一样。我们一步步走得很艰难,裹在身上的衣服,像纸片一样单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手拉着手,倒退着向前行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了一片树林。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在狂风中摇曳哀嚎,看起来像素描画一样简洁。我记得那年跟着二师叔追踪那个玩嫖客串子的时候,二师叔说过,有树林,一定就有村庄。我们又累又饿,到了村庄里,就有吃有喝了。
走近树林里,风声小了很多,眼前出现了几堵断壁颓垣,墙壁上还有烟熏火燎留下的黑魆魆的痕迹。倒塌的房顶上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和枯黄的当风抖动的草茎。这里尽管有村庄,但是村庄已经衰败了。
我刚准备退出村庄,突然闻到风中送来的血腥味。血腥味像蚕丝一样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但是,我问道血腥味很新鲜。
我对瞎子说:“顺风听一听,能听到什么?”
瞎子侧耳凝神听了听,摇摇头。
我悄声说:“顶风向前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闻到了血腥味。”
我们悄声向前走了几丈远,来到断墙后,瞎子听了听,说:“有说话声。”
我问:“说什么?”
瞎子说:“听不清楚,太远了。”
我们又向前走了几丈远,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我三下两下爬上了一搂粗的梧桐树,站在树枝上,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前面的开阔地站着七八个人,个个手中拿着刀,地上还躺着两个人。站着的那些人都看着一眼窑洞,窑门关闭着,但窑掌上方的天窗却打开了,像一张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巴。
窑门外的那些人喊道:“出来不出来,不出来就烧死你们。”
窑洞里有人回应:“有本事就进来,进来一个,老子打死一个;进来两个,老子打死一双。”
窑洞里的那个人声音似曾相似,但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窑洞外有人喊:“点火,烧。”
几个人四散分开,寻找柴草。冬天草木枯干,在地上随便一拨拉,就是一捧柴草。那几个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在窑门前堆积了很大一堆柴草。
窑外的人又在喊:“投降不投降,投降了,老子就饶你们不死。”
窑洞里有人喊道:“投降你娘的卵子。”
窑洞里的声音和前一次声音不一样,但是我都听过。窑洞里至少有两个人,两个人都是我的相识。这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在哪里和他们交谈过。
窑洞外又有人喊:“点火,烧。”
有人抓起一把柴草,点燃了,从张开的天窗扔进去;然后又抓起一把柴草,又扔进去。窑洞里传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我从树上溜下来,看到他们没有拿枪,手上只有刀子,我把枪交给了瞎子,大踏步走过去,对着窑门外那些人喊道:“你们在干什么?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敢放火行凶!”
窑门里传来了说话声:“呆狗,是呆狗,啊呀,呆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