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叔,叔,我都说实话。”
我问:“谁告诉你们我的名字?”
少年说:“李大掌柜。”
我继续问:“李大掌柜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说:“一个和尚告诉的。”
我感到很好奇:“一个和尚?和尚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个和尚叫什么?在哪座寺庙出家?”
少年说:“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这个和尚两天前的夜晚和李大掌柜谈了很久,李大掌柜就告诉我们说,有呆狗、豹子和瞎子要从这里经过,我们在黄河边打一个伏击,就能杀了你们。”
我又问:“和尚呢?他现在在哪里?”
少年说:“他前一天过了黄河。”
我想了又想,这些年我不认识什么和尚,少年时代跟着师父凌光祖在大别山中修建寺庙,假扮和尚骗钱,此后再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和尚打过交道。江湖人说:僧道尼姑莫往来,出家男女心肠坏。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可是,这个和尚是谁?他为什么对我和豹子、瞎子的底细摸得这么准。
豹子也想不明白这个和尚是谁,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先过河吧,过河后,估计会找到他。”
我问:“道长和瘦子、铁栓呢?”
豹子说:“估计都过河了,我们也快点走吧。”
我说:“好的。”
少年说,李大掌柜在山洞里藏起了三张羊皮筏子,他信心满棚地认为,他们上百人会轻而易举地杀了我们,然后从容过河。
少年指着远处一片悬崖说:“羊皮筏子都藏在哪里。”
我们走向那片悬崖,在悬崖下找到一个山洞,山洞里果然有三张羊皮筏子。我们把一张羊皮筏子拖出山洞,然后把另外两张架火焚烧。羊皮富含油脂,一见到火苗就燃烧得蓬蓬勃勃,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膻腥味。
我们刚要拖着羊皮筏子离开,突然,我看到远处跑来了一只黑狗,它似乎异常疲惫,跑几步,就是歪歪斜斜地栽倒;爬起来,又跑几步,又歪歪斜斜地栽倒。豹子喊道:“啊呀,这是铁柱的狗啊。”
我放下羊皮筏子,向着黑狗奔去。我跑到黑狗跟前时,黑狗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满身都是结冰的血,眼睛里全是凄凉的神情。
我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响马瘦子和铁柱、道长。我心中掠过一股不祥之兆。
黑狗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有刀伤,也有枪伤。我抚摸着已被饿得骨瘦如柴的黑狗,心疼如绞。我问:瘦子在哪里?铁柱在哪里?黑狗用哀伤的眼睛看着我,伸出舌头,想要舔一舔我的手背,可它终于不能够,伸出的舌头没有再缩回去,头歪在了一边。
我站起身来,望着天空,盼望能够看到老鹰的影子。如果能够见到老鹰,也一定能够找到瘦子和铁柱,还有道长。可是,天色阴暗,寒风料峭,天空中连一只鸟的影子也看不到。
我们站在黄河岸边,冷冷的风吹过来,吹透了我们的身体,也吹透了我们的骨骼。羊皮筏子在浑浊的河面上晃动着,筏子上有一面破旧的旗子,在寒风中呼啦啦地抖动着,经年累月的旗子褪尽了颜色,变得残破不堪。
黄河东岸是什么情况,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渡过黄河后,也许面临的就是死亡。但是,为了总舵主,我义无反顾,我必须渡过黄河,必须面临死亡,必须挫败死神。因为总舵主是总舵主,因为总舵主曾经救过我和师父凌光祖,现在,他面临危难,我必须去驰援他。即使前面有再大的困难,我也要去救他;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我也要去救他。
“为了总舵主。”我高喊一声,走向了黄河岸边,登上了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摇晃晃的羊皮筏子。
身后传来了豹子的喊声:“为了总舵主。”他也登上了羊皮筏子。
“为了总舵主。”胖大和尚喊了一声,也跟了上来。
“你们都走了,我怎么能留下。”瞎子跌跌撞撞地跟上来,我听见胖大和尚扶住了他,说道:“生死都在一起。”
“是的,生死都在一起。”瞎子也说道。他们一起登上了羊皮筏子。
黄河西岸,传来了亮子的喊声:“关西帮听令,全部下马。”我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双脚落马的声音,接着,是亮子的喊声:“跟着帮主赴汤蹈火,生死不顾,马匹留在西岸,人员全部登船。”
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关西帮先遣队在亮子的带领下,也登上了羊皮筏子。
黄河水载着羊皮筏子,羊皮筏子载着我们,一起划向生死未卜的黄河东岸。
坐在船尾奋力划船的豹子,突然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先是胖大和尚跟着唱,接着是我和亮子唱,后来是瞎子和所有人唱。我们雄壮的歌声在黄河昏蒙蒙的上空飞扬,在百折千转的污浊的黄河漩涡中飞扬,在吱呀呀一路艰难鸣唱的扳船声中飞扬,我们的歌声飞过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树林,飞过了雾蒙蒙的村庄和道路,飞过了大雪飘舞的河西走廊和辽阔无际的太行山脉,一直飞到了宇宙洪荒时代。
这是当年秦军东征的歌曲,这首歌曲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一直回响在今天。
羊皮筏子划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从北面刮来,沿着坦荡如砥的河面一路南下,吹得羊皮筏子摇摇晃晃,羊皮筏子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身不由己地在河面上打转颠簸。我的耳边都是呼呼掠过的风声,寒冷的风吹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风吹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听见风的缝隙中传来豹子的喊声:“抓紧了,抓紧。”
我紧紧地抱着羊皮筏子上的木椽,这些横竖交错的木椽把一个个灌足气的羊皮连接在一起。我听见风中夹杂着瞎子的惊呼声,胖大和尚在高声叫喊:“把手伸给我。”我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瞎子在哪里,我想要帮他一把,突然,大风像一只巨手一样,在河面上掀起冲天巨浪,羊皮筏子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高高抛起,抛上了浪尖,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摔落,落在了波谷。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巴里全是飞溅而起的浑浊的河水。睁开眼睛,我突然看到昏蒙蒙的天光中,有一个人被抛离羊皮筏子,落在了河水中。我连反应也没有,就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臂。可是,就在这时候,大风又吹过来,羊皮筏子倾翻了,我和那个人一起落在了河水中。
黄河水浑浊不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奋力向前游去。前面是什么,黄河东岸在哪里,我全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向前游着。我很快就累了,累得像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像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四周的浓浓黑暗向我挤压,我连一丝光明也看不到。
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听任河水包裹着我,我在黑暗的隧道中越滑越深,越滑越深,直到坠入黑暗的深渊。
我醒来后,已经到了第二天黎明,我看到东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细细的白色,好像一条白色的缎带。身边,黄河水缓缓流淌,偶尔会有河岸边的土崖被冲塌的声音。我知道,我已经被河水冲到了东岸。
我想要坐起来,可是浑身疼痛,我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疲惫不堪。远处,传来了一只狼的叫声,声音低沉冗长,让人惊悸。然后,又有一只狼的叫声响起,声音嘹亮,似乎就在耳边。
接着,我听见了狼爪和沙子摩擦的声音,有一只狼向着我的方向跑来。我想要坐起来抵抗,可是我浑身乏力。
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我想:我要死了,要死了,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死在狼嘴里。
突然,我听见石子破空的声音遽然响起,然后,狼发出了一声悲鸣,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接着,又是石子破空的声音响起,又有一只狼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我大喜过望,用尽全力喊道:“二哥,二哥。”
黎明愈来愈亮的天光中传来瞎子的回应:“呆狗,我在这里。”
那天早晨,我们沿着黄河东岸行走了很远,没有见到豹子他们。后来,我们就迎着冬季柔软的阳光行走。豹子他们如果活着,就一定按照这个方向行走。太阳像一个橘黄色的猪尿泡一样,挂在远处的山巅上,半天也不动一动。寒风阵阵袭来,抽打着我们,也抽打着太阳,让太阳瑟缩成一团。
走到中午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一座山岗,走近了一座村庄。村口的断墙下蹲着一群晒太阳的男人,他们一个个脸色黧黑,头发乱糟糟地,像一堆荒草。他们看到我们走近了,就站起身来,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穿着棉袍,脑后留着肮脏的辫子。
我像看怪兽一样看着他们,他们也像看怪兽一样地看着我。我穿着短衣长裤,他们穿着长袍马褂,我留着寸发,他们拖着辫子,我们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两类人。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庄,从来就不知道清朝已经灭亡了,现在已经到了民国时代。
我们穿过村庄,向前行走,那些拖着长辫子的人好像礼送一样将我们送出了好远。走出了山岗,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铺满了荒草的草甸子。枯黄的草茎在我们的脚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四周寂静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我回身望去,突然看到一个穿着棉袍、留着辫子的人骑着一匹马跑过来,那匹马的颜色说黑不黑,说白不白,不知道是因为肮脏还是本来就是这种颜色。马上的人看着我们问道:“老乡,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张口说:“去永济。”
他说:“永济,那在北面。”
我问:“还有多远?”
他说:“还有七八十里。”
我们不再说话,骑马的人擦着我的身边跑了过去。可是,那匹马跑了几十丈后,又停住了。马上的人勒转马头,向着我们跑过来。我感到这个人有点奇怪,他指着瞎子问我:“这位兄弟的眼睛看不见,你们这是去寻医?”
我敷衍地点点头。
他说:“此去前往七八里,有一座村庄叫解甲庄,庄里有位神医,包治百病,只消一副药,就能让这位兄弟重见光明。”
我一听,就知道遇到了什么人。我故意说:“我这位兄弟连眼珠子都没有了,怎么重见光明。”
他说:“听过二郎神吗?二郎神有天眼,两只眼睛瞎了,可以启开天眼。我小舅子双眼瞎了,没有眼珠子,但是被解甲庄的神医启开了天眼,现在,什么都看得清楚。”
我一听到这个人这么说,心中打定了主意,去把这个神医的钱占为己有。我和瞎子在黄河水中死里逃生,我们身上的钱都被冲进了河水中。正在打盹,就有人递来枕头。这个神医的钱,我拿定了。
瞎子听到有人说神医能够让他重见光明,喜不自禁,他催促我说:“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