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让我们散开,全部靠着窑壁站立。月亮从窑顶照进来,照得窑里如同白昼。一会儿,有一道黑影从窑洞上方一闪而过。老道叮咛说:“别抬头看,狼在试探我们呢。”
那只狼从窑洞上方的出气口跳跃了几次后,感觉到没有危险,然后趴在窑顶,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我们都散开站立着,一句话也不说。
那只狼离开了。
突然,瞎子说:“窑洞门口有响声,狼来了。”
老道摆手示意我们都不要动,然后他偷偷挪到了刚刚垒起来的砖墙后面,背对着砖墙。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狼爪划动砖块的声音。
老道突然暴喝一声“推!”
我和豹子一齐冲上去,推倒了刚刚垒起来的砖墙。砖墙轰然倒塌,砖块下传来了一只狼凄惨的叫声。然后,我看到两道黑影一溜烟跑远了。
老道走上倒塌的砖堆,使劲地踩着跳着,嘴里喊道:“想来吃我们,你有这副好牙口?现在看谁吃谁!”
我们听得一齐笑了。
老道扒开砖块,露出了狼的头颅。老道从腰间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剑,将这头狼的头颅切下来。然后,老道提着血淋淋的狼头,走出了砖瓦窑的甬道。他站在窑门前,高高地举起还在滴血的狼头,对着十几丈外的狼群喊道:“谁还想上来?谁还想上来?”
狼群里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声。
老道仰天长啸,声如裂帛。我想不到一个人,一个苍老的人,他的身体里会发出这么激越高亢的声音,啸声像长长的竹竿一样,伸入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中,然后,像礼花一样在最高处爆裂,幻化出了漫天星光。
狼群在啸声中退缩了几步。
老道回到窑中,笑嘻嘻地问我:“呆狗,想不想吃狼肉?”
我说:“想。活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狼肉。狼肉是不是被狗肉更好吃?”
老道说:“那当然。想吃狼肉,就拾掇柴禾。”
窑门口堆积着烧窑人锯好码齐的柴堆,我手持两块砖头,大踏步走出了窑门。狼群远远地望着我们,它们已经被老道吓破了胆,不敢上前。我走到柴禾边,丢掉砖头,捡起了两根一尺多长的硬邦邦的木棍,作为防身武器。跟在后面的豹子抱起一捆柴禾,离开了柴堆。
老道蹲在窑门口,在地上划拉划拉,就是一把柴草,他用火柴点燃了柴草,给柴草上架起柴禾,火焰纷纷上窜,像无数条扭曲的火蛇。狼群看着火堆,哀鸣几声,又向后退去。
老道手持短剑,从狼身上割下了一块肉,挑在剑尖上,就着火焰烤。鲜血和油脂点点滴滴地落在火堆上,火焰向后退缩一下,然后忽地蹿起老高,舔着狼肉。狼肉滋滋响着,像一只午后的知了。
狼肉烤成了黑炭一样,也不知道烤熟了没有,老道手持短剑,把狼肉伸过来说:“呆狗,你吃一口。”
我看着剑尖上挑着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闻着散发出来的焦糊味,没有任何食欲。我摇摇头,老道抡起短剑,把狼肉抛向远处的狼群。一只大狼扑在空中,准确地接住了狼肉,吧唧吧唧咽了下去。
老道笑着说:“这狼真和猪一样,连自己同类的肉也吃。真他妈的是下贱胚子。”我小时在老家喂过猪,剩饭剩菜剩肉汤,倒进猪槽里,猪大口大口吞下去,从来也不考虑这肉是谁的肉。
吃过了狼肉的大狼低吼一声,其余的狼慢慢地向我们逼近。
老道站起身来,手握短剑,指着狼群喊道:“不要命的就上来,贫道送你们上西天。”
豹子从火堆里抽出了两根燃烧的木棒,一根递给我,一根拿在自己手中,他对我说:“呆狗,把你二哥送进窑洞里,把住窑门,不要把狼放进去。”
瞎子手中扣着两枚棋子,他说:“我自己能保护自己,不要呆狗管。”
一只狼突然向着我们冲过来,我看到火光中它下颚的两颗长牙发出惨白的光芒。瞎子手中的一枚棋子飞出去,然而,那头狼却在火堆前调转方向,瞎子的棋子没有击中它。这只狼是在试探我们的虚实。
老道左手捡起一根粗若儿臂的木棒,右手拿着短剑向下劈去,木棒被短剑切成了一节一节,就像蒸馒头的时候切面团一样。老道举着短剑喊道:“让爷爷见识一下,是你们的脖子硬,这是这根木棒硬。”
狼群头对头凑在一起,好像是在商量什么,然后,狼群慢悠悠的走到距离我们只有七八丈远的地方,身体略微后蹲,后腿蓄满了力量,它们幽绿的眼睛望着我们,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我知道,狼群马上就要发起攻击了。
我把瞎子拉到了砖窑里,然后自己手持一根燃烧的木棒,守在窑门口。豹子和老道尽管极为凶悍,但我们面对这群饿疯了的狼,仍然没有胜算。
然而,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了。
远处响起了一声狼的嚎叫声,声音像金属一样穿透了浓浓的夜色,连砖窑边一棵柏树的枝条也在震颤。那只大狼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回应,然后,狼群调转方向,突然一齐向着东方奔去。
东方,一缕曙光正在升起,远处的天际被染成了鱼肚白。
我们在窑洞里等到天色大亮,远处的道路上有了赶着牛车给地里送粪的庄户人,还有肩膀后背着粪笼的拾粪老汉。远处还走来了一个货郎,他肩膀上的担子像鱼儿一样上下跳跃。货郎高声唱着秦腔,高亢的声音像一群鸽子一样直冲云霄,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翩翩飞舞。
狼群肯定离开了这里,我们向东走到黄河岸边,然后沿着黄河向北走去。太阳照在浑浊的河水上,河水像鱼鳞一样层层闪烁。风从远处畅通无阻地吹过来,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又高又远的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我们头顶,声音像摔碎的瓦片一样落在河面上。
我们向北走了一里多地,走到了一片草滩上,萋萋荒草在寒风中抖动,发出尖细的声音,像压死了一窝老鼠仔。我们正走着,瞎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说:“有情况。”
我问:“什么情况?”
瞎子说:“风中有血腥味。”
老道迎风而立,我和豹子也向风吹来的方向望去,然而只看到毯子一样的荒草。老道向四周望了望,看到四周连棵树木也米有,他对我说:“呆狗,你站好。”
我点点头。
老道飞身而起,像只张开翅膀的鹞子一样,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头上,他手搭凉棚向西北方面望去,突然说:“草堆里有人。”
老道从我的肩膀上跳下来,向前跑去,我和豹子紧紧地跟在后面。我们跑出了半里地,果然看到了一大片倒伏的荒草,荒草中,有几滩血迹,还有沾着血迹的骨头架子。细细的沙土地上,有杂乱的爪印。
豹子看了看爪印说:“这是狼的爪印。”
老道说:“我明白了,凌晨时分,狼群突然离开我们,向东面跑去,原来是发现了新的猎物。”
我在地上查找,突然发现了一件蓝色棉衣,团成一团,被风吹到了沙窝里。豹子也从地上看到了一把雪亮的刀子,而老道则用棍子扒拉来那些散乱的骨头。
老道说:“狼吃的是人。”
豹子说:“这个人还会点功夫。”
豹子刚刚说完,突然又说:“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从草堆里又捡起了一杆长矛。
老道很纳闷:“两个人,深更半夜的,来到河边干什么?他们定是吃搁念的。”
我摊开那件蓝色棉衣,手伸进了口袋里,突然摸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李仁堂李大掌柜亲启”,信封的接口处涂着蜡油,上面盖着印章“江北汝槐”。
我把这封信交给了老道和豹子,豹子看了看,摇摇头。老道看了看,说:“这是老杆子写的一封信。”
我和豹子都感到很奇怪,老杆子和江北汝槐又有什么关系?
老道解释说:“这些年,你们在山西打鬼子,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日本人来之前,有江湖;日本人来了,还有江湖;日本人走了,照样有江湖。江湖从来就不会消失。这些年来,总舵主已经成了江湖上的总瓢把子,它不仅仅是江相派的总舵主,他还是北方江湖八大门的总舵主。总舵主人品极佳,救人危难,豪气干云,所以大家都服他。”
我问:“我听那伙劫匪说,总舵主手上有一件什么信物,他们想得到。”
老道说:“当年,乾隆南下时,曾把一把黄金锁交给了北方江湖总舵主,有了这把黄金锁,就可以号令北方江湖各大门派。总舵主死后,就把这把黄金锁交给下一任总舵主。这几百年来,总舵主都人品端庄,所以没有出过什么大事。只是……”
我问:“只是什么?”
老道说:“嘉庆年间,有歹人觊觎总舵主职位,偷走了黄金锁,引起江湖大乱。后来,一名少年豪杰横空出世,从歹人手中夺取了黄金锁,重整江湖。”
豹子问:“你说的莫不是白莲教黄天圣人?”
老道说:“正是他。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黄天圣人位居总舵主后,率领山西、湖北、四川数万教众,反清复明,光复大汉,与朝廷作战十余载,后失败,隐居于东方普陀山中,削发为僧。总舵主传给了俗世人。此后,为了避免官府追杀,总舵主职位一直在秘密相传。日本投降前两年,刚刚传至这位新任舵主。”
我感到很好奇,老道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这些江湖往事,我此前闻所未闻。我问:“你和总舵主熟悉?”
老道说:“岂止熟悉,我们是结拜弟兄。”
这个老道神秘莫测,身怀绝技,我想继续问问他和总舵主的事情,瞎子突然问道:“上次你说到我师伯被奸人所害,是怎么回事?”
老道说:“说来话长……”
豹子打断老道的话说:“既然江北汝槐是老杆子,那就快看这封信写的是什么,说不定会对总舵主不利。”
老道说:“说得对。老杆子名叫郭汝槐,江湖人称江北汝槐,是北方劫匪首领,手段极为阴险毒辣。此次,老杆子想抢夺总舵主之位,费尽心机,一路跟踪,只要夺得黄金锁,就会是总舵主。啊呀,怕只怕会对总舵主不利。”
老道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黄色的纸张。我凑过去,看到上面写着:“江湖十万火急,月圆之夜会猎于普救寺。”
月圆之夜,就是阴历十五,现在距离这月的阴历十五仅剩七天了。普救寺,是山西永济境内的一座寺庙。蒲剧《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约会的地方,就在普救寺。凡是看过《西厢记》的人,就都知道普救寺。在北方乡间,没有人不知道蒲剧《西厢记》。
这封书信,显然是老杆子搬援兵,让在普救寺汇合,要加害总舵主。可是,这封书信要交到李仁堂李大掌柜手中,李仁堂在哪里?
我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老道和豹子,他们都摇摇头。
我把这封书信放进口袋里,和他们一起赶路。太阳越升越高,我们的身上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老道大步向前,高昂着头颅,白髯飘飘,像一只精神抖擞的大公鸡;瞎子跟在我们后面,一只手被牵在我的手中,一只手伸直了,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像一只长腿长脚的螳螂。
瞎子气喘吁吁地问:“道长,你上次说到我的师伯的事情,还没有说完。”
老道头也不回,他说:“此事说来话长。”
瞎子说:“说来话长,也要起个头。”
老道说:“有时间给你细细说来。”
瞎子说:“你总是这样说,你这样都说了好几次了。”一般身体有残疾的人,都比较固执。
老道说:“我在没出家前,就认识你师伯,我们的交情太深了。”
瞎子听道长这样说,就赶了几步,拉着我走到了道长的身边。
我对老道的经历很好奇,就问:“道长,那你出家前是干什么的?”
老道说:“啊呀,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陈年往事了。我没有出家前,做丝绸生意,把苏杭一带的丝绸,贩卖到秦晋一带。”
我听道长这样说,有些吃惊。金银细软,是那时最值钱的东西,细软就指的是丝绸,能做丝绸生意的,绝对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家。从苏杭到秦晋,山重水阻,何止千里。做丝绸生意,不但要有极高的本钱,还要能支付得起一支保镖的饷银,和车马船只的运输费用。
老道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他接着说:“我家过去是黄河道上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家,我家宅院有一间地下室,专门放置金银财宝的,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中,安装了三道防盗门,家里仅仅家丁,就有几十个。”
豹子问:“道长锦衣玉食,怎么又走上了江湖这条路?”
老道叹口气说:“人这一生,命运怎么安排,全不由自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这一生,总是苦难多,欢乐少,无常的命运,谁也无法把握。我22岁那一年,从杭州贩卖了一船丝绸到平陆,黄河起风浪,把船打漏了,半船丝绸被黄河水冲走了。黄河这条河,有百害而无一利,它流到哪里,哪里就遭殃,良田变成泥沙,不长庄稼。长江两岸是米粮川,黄河两岸是瓦渣滩。那些穷酸书生和无聊文人叫它母亲河,我看应该叫它孙子河,这孙子不干正经事,只会捣乱。”
我们听到老道这样说,全都笑了。
老道接着说:“半船丝绸被黄河水冲走了,这趟生意都折本了,到了平陆岸边,收税的居然还要我们交税。我说生意都折本成这样了,还缴纳什么税。收税的说,你生意折本不折本,我不管,该缴纳的税,一分钱不准少。我一怒之下,就提刀冲进去,把收税的全砍了。”
豹子大声说道:“砍得好。”
我也拍手说道:“砍得好,我要看到这种情形,也会帮着你砍。”
瞎子说:“这些坐地分赃,向老百姓要钱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老道继续说:“我砍了人,官府追捕,不敢回家,回家就会被捉,于是流落江湖。但是,官府抓得很紧,沿路都贴着追缉文告,我不得已,亡命天涯,后来,遇到安明法师,安明法师收养了我。”
瞎子喊道:“那是我师伯,你是在少华山吧。”
老道说道:“是的,是少华山的安明法师收留了我。但是我一个大男人,整天呆在寺庙里,也不是一回事儿,总琢磨着离开。可是去哪里呢?天下之大,追捕甚紧,那里才是我容身之所?就在这时候,我盯准了一个好去处。”
瞎子急切问道:“什么好去处?”
老道说:“离少华山不远,有一座少陵山,山上有一座道观,道观里有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捉鬼为生。山下的村子里,经常会有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失踪,失踪的人家就请老道士查看究竟。老道士说,这是被鬼捉去了,他来斩杀鬼魂。老道士手拿桃木剑,在院子里快步行走,人们听到了鬼魂被桃木剑刺穿的吱吱声,然后,老道士把桃木剑刺入水中,水立即变成了红色。”
瞎子惊讶不已:“怎么会这样?把鬼杀死了?”
我笑着说:“这套捉鬼的把戏,我也会玩,有什么稀奇的?”
老道看着我,笑着说:“这台鬼把戏,你们江相派最拿手了。”
瞎子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先听道长说,这种鬼把戏,我以后再告诉你。”
瞎子的执拗劲又上来了,他问道:“现在说不行?”
老道没有接过瞎子的话,他继续说:“说来也奇怪,老道士杀了鬼之后,村子里能安静一些时日。人们就觉得老道会捉鬼,就把家里的好东西献给老道。可是,过上一段时日,鬼又把漂亮女人捉走了,人们又去请老道士。”
瞎子插嘴说:“这真是奇了怪了,真么多的鬼,专捉女人?”
我说:“哪里有鬼啊,这是老道士设局骗人的。”
老道说:“还是呆狗聪明,确实是这两个道士设的局。”
豹子听到老道夸我,乐得满脸是笑,他说:“呆狗经过这些年历练,已经成江湖通了。后生晚辈,还没有能超过他的。”
老道看着我,问道:“呆狗说说,这个局是怎么设的?”
我说:“很简单。这一老一少两个道士都是淫贼,他们提前查看山下的村子里,谁家有漂亮女人,夜晚,小道士就带着**香之类的东西下山,把迷烟吹进房间里,女人就昏迷了,小道士背着女人回到山上。村子里丢了人,遍寻不着,就向道观求助。老道士就说,是鬼抓走了,你们不要再找了,我替你们捉鬼。老道士拿着桃木剑下山,桃木剑提前在药水里泡过,但没人知道。老道士在院子里走一圈,嘴里发出鬼的叫声,然后把桃木剑插入清水里,药水遇水,变成红色。村子里以为将鬼杀死了,再没人去寻找丢失的女人。而村子里恰好此时再无人丢失,所以,老道的法术就越传越神,人人都以为他会捉鬼。等到这个女人被这两个淫贼玩腻了,就杀死,然后到山下重新捉一个女人。”
老道说:“呆狗说得完全正确,当时的情形确实是这样的。我用了半年时间,探明这个情况,就上山杀了这一对淫贼,自己占了道观,做了道士。后院有一个花园,种植海棠花,海棠花开得特别艳丽。我挖开海棠花,看到那下面全是一具具女人的骷髅骨,有的没有穿衣服,有的还穿着衣服,有的衣服沤烂了,有的衣服还完整。女人的辫子一捧一捧的,多少年过去了,都还没有沤烂。”
我听得打了一个哆嗦,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了头顶。
老道张嘴想要继续说,突然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