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豹子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我问道:“你的石子怎么又换成了棋子。”
瞎子接着说:“有一天,寺庙里来了一个云游的大师,听声音应该很老了,后来我听普云大师说,这是他的师兄,我应该叫师伯,年龄都有七十岁了。师伯下一手好象棋,云游四方,还没有遇到对手。他和师父下了好多天象棋,我看不到,但是我能够听到,我听到总是师父输了。我也想下棋,就走上去说:师伯,你教我下棋吧。师父笑了,他说:徒儿失去双目,怎么能学下棋?师伯说:不碍事,我叫师侄盲棋吧。”
我很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盲棋。
瞎子说:“我以前会下象棋,但从没有听过盲棋。师伯说,象棋的棋盘是固定的,那些个棋子名称也是固定的,要下盲棋,先要在脑子里有一副棋盘,然后记住每一个棋子的位置,这样就会下了。师伯嗜棋如命,他白天和师父下明棋,夜晚和我下盲棋。我有象棋基础,所以学盲棋学得很快。刚开始,师伯走七步,就能够打败我,后来发展到十几步、二十步、三十步……师伯对我说:你是个下棋的好苗子,你再下三年,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我看着瞎子,看到瞎子脸上宠辱不惊,他说到悲伤的事情,没有表情;说到高兴的事情,也没有表情。几十年的苦难岁月,已经让他完全超脱于悲喜之上。
瞎子又说:“师伯在寺庙里呆了半年,又下山云游去了。此后,我迷上了象棋,坐在地上,整天捉摸着如何下棋。我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两个人在我的想象中展开了攻守,双方你来我往,捉对厮杀,一天天的时间突然变得很短,有时候,一场厮杀还没有结束,突然听到师父喊:睡觉了,都半夜了。”
我问:“这副鹅卵石棋子是谁送你的?”
瞎子说:“是我自己做的。我到黄河岸边,找到32颗鹅卵石,然后在山石上打磨成一样大小的圆形,再用刻刀在上面刻出车马炮……为了区别,我在十六颗上刻的是宋体,十六颗上刻的是篆体。我小时候家境富裕,上的是黄河东岸最好的私塾学堂,我会写很多字,也会写各种字体。我在庙门口的一颗大石头上,刻出一副棋盘,有时候自己和自己下棋,有时候和到庙里上香的香客下棋。香客都不是我的对手,师父也不是我的对手。你问我为什么棋艺这么精?其实也没有什么,一个人只要长期专注于一件事情,他就会把这件事情做得最好。”
我想起来,以前跟着师父凌光祖学算命的时候,也听到了这样的话,我学习算命的时候,三心二意,师父凌光祖也说:一个人长期专注于一件事情,他就会把这件事情做得最好。
师父凌光祖是江湖奇才,可惜他被迫卷入了政治中。政治是最肮脏的,也是最残酷的,它的残酷程度超过江湖一百倍。即使师父凌光祖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也难以逃脱政治谋杀。
豹子点燃了篝火,火焰摇曳着,欢快地舔舐着柴禾,窑洞里变得非常温暖。
我对豹子和瞎子说:“我出去刨几窝红薯,烤红薯非常美味。”
瞎子满意地笑着,用舌头舔着嘴巴,他说:“我跟你去吧,你不知道哪里有红薯地。”我看出来了,瞎子以前肯定没少干过偷红薯吃的事情。
豹子说:“二弟你留在山洞里吧,我和呆狗去,我们去去就来。从这里向北三里远,有一大片红薯地,是不是?”
瞎子嘿嘿笑着说:“是的,是的,那里的红薯又干又面。”我又看出来了,瞎子肯定也偷过那里的红薯。红薯品种很多,干面红薯是红薯中的上品。干是没有水分,面是味道醇美,这种红薯蒸熟了以后,表皮会裂开一道或两道纵向的缝隙,瓤子从外到里,颜色逐渐变浅,最里面是纯白色的芯子。蒸起来吃,已经很好吃了;如果再烤起来吃,那更是人间美味。
我和豹子来到了山坡下,径直向北行走。黄河岸边的风畅通无阻地刮着,发出抖动细铁丝一样的声音,让我们感到有些寒冷。路上少有行人,仅有的几个拾粪老汉,也是裹紧棉衣,行色匆匆,他们肩膀上扛着拾粪铲,拾粪铲的一端挑着粪笼。
我们慢悠悠地走着,我问豹子:“上次我在黄河东岸听到评书人说到你的故事,那些都是真的?”
豹子说:“评书人咋说我的?”
我说:“他说你钻进了豹子窝里,用铁榔头敲死了一窝豹子。”
豹子哈哈笑着说:“这些评书的真会乱说,哪里有这种事情。那头豹子被我刺瞎了一只眼睛,在山路上跑得飞快,我哪里追得上。不过,评书的说用铁榔头敲死豹子,这都是真的。你别看豹子在外面威风八面,可是你要是追到它的窝里,它就吓得屁滚尿流,根本就不会反抗。”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事情,就惊奇地问:“真是这样吗?”
豹子认真地说:“真是这样的。古人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要真的进入了老虎的洞穴,老虎也吓得不敢反抗。再凶猛的东西,都有它软弱的一面。”
我们向北走了很远,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寒风料峭,天地萧瑟,让人感到一股杀气。我们看到路边有一个铁匠铺。铁匠铺很简陋,用几片木板苫盖而成,透过木板缝隙,能够看到钢青色的天空。因为没有生意,炉火被沫煤盖住了,沫煤上飘忽着一缕青烟,铁匠师傅坐在门后的小板凳上,抱着膝盖打盹。
铁匠师傅白发苍苍,皮肤黝黑,但是看起来很结实。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我打了一声招呼:“师傅,忙着呢。”
铁匠师傅站起身来,他的皮围裙千疮百孔,那是被飞溅而起的炭火和烧红的铁屑烤成了这样。他对我们摆摆手说:“忙个啥呀,冬天就没球生意。”
铁匠师傅操着一口河南话。河南地处中原,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四面受敌,战火连绵,所以河南人的命运很苦难,生活很枯焦。河南贫瘠的土地无法养活这么多人,有点手艺的,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出外逃生。铁匠、瓦匠、木匠、泥水匠、裱糊匠、补锅匠、粉刷匠……甚至耍猴的、杂耍的、唱戏的、卖艺的……独身一人出门的,就当了上门女婿,受尽冷眼和讥诮;拖家带口的,就在远离村庄的地方,随便找个落脚之地,艰难度日。能活下去,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后来我听人说,河南是中国的吉普赛人。
我问铁匠师傅:“娃娃们都去了哪里?”
铁匠师傅说:“出去给人揽活了,只要能吃饱肚子就中。屋里少一口人,就少一张嘴。”河南人把“好”叫“中”。
我们正在聊天,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嚎叫,我知道,那是狼的叫声。
我惊讶地问:“大白天,狼也敢出来?”
铁匠师傅打量着我们说:“你们是外地人吧。”
我说:“刚来这里。”
铁匠师傅说:“怪不得,你们还不知道吧,十多天前,这里来了一群狼,总是结队出行,见到单个的行人,就扑上去咬。”
豹子说:“怪不得一路上看不到人影,原来这里有狼群啊。”
铁匠师傅点点头,顿了顿,他向东指着说:“东庄村有一个娃叫多狗,有一天和一群孩儿在村口玩泥巴,那时候刚刚下了一场透雨,有一只狼就来到了村口,孩儿们把狼当成狗,都没有跑,谁会想到狼大白天跑出来吃人啊。那只狼跑过来,叼住多狗的脖子,一抡就背到了背上,然后跑远了。孩儿们看到狼把多狗叼走了,就跑回村子里喊:‘狗把多狗叼走了,狗把多狗叼走了。’人们拿着铁叉锄头,跑出家门,前去追赶。你想想,狗怎么会把孩儿叼走呢?大人们一听,就知道是狼……”
我着急地问:“把多狗救下了吗?”
铁匠师傅说:“怎么可能救下呢?狼跑得多快,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那么多人追赶,也没有赶上。第三天,几十里外的南郭村,有一个老太太去打麦场拔柴禾,准备烧炕。扒开柴禾一看,看到里面有半截腿,老太太吓得一跤跌倒,半天动不了。人们赶过来一看,那条半截人腿,是多狗的。”
我吸了一口冷气说:“太残忍了。”
铁匠师傅指着西面说:“西庄村有一个孩儿叫关民,还在吃奶。孩儿夜晚哭着要吃馍馍,他爹没在家,他娘在家。他娘端着菜油灯,去灶房给孩儿拿馍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狼跑进了房子里,把孩儿叼走了。他娘端着煤油灯回到房子,看到炕上没有孩儿,就大声喊叫。左邻右舍跑过来,叩响了院门,关民娘打开院门,说孩儿不见了。大家就重新关上院门,在院子里找娃。找到最后,看到院墙下面的柴禾堆上有关民一只鞋,狼叼着关民,从柴禾堆上跑出去了。”
远处又响起了狼的嚎叫,铁匠师傅说:“而今狼胆子越来越大,不但大白天出动,还大白天伤人。北湖村一个女人,骑着毛驴,从娘家回来,被狼群围住了,毛驴吓跑了,女人被狼吃了。”
我和豹子对望一眼,我们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内容:剿灭狼群。
告别了铁匠师傅,我们继续向北走去。风刮得更大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奇怪的是,也再没有狼群的叫声,只有远处黄河的咆哮声,声声不绝。
我问豹子:“你怎么会当了黄河船夫?”
豹子说:“我离开了山西,到了大别山中找你和总舵主,可是都没有找到。大别山里开始打仗了,打死了很多人,有当兵的,也有百姓。”
我大吃一惊:“怎么又打仗了?日本人不是都被赶走了吗?”
豹子说:“日本人被赶走了,可是内战又开始了。”
我不解地问:“内战?谁和谁打?”
豹子说:“当然是中国人和中国人打。”
我说:“这些军队真是吃饱了撑得慌,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个什么劲?死的都是中国人。”
豹子说:“日本人来之前,军阀之间打个不停;日本人走了后,中国人又打起来。”
我问:“为啥打?”
豹子说:“一言难尽。”
我哀叹道:“老百姓恓惶啊,不论谁和谁打,遭殃的都是老百姓。军阀混战时候,老百姓跟着倒霉;日本人来了,老百姓跟着倒霉。日本人终于被赶走了,老百姓能够过上两天太平日子了,现在又打仗了。”
豹子说:“是这个理。遭逢乱世,每个人都自身难保,行走江湖的人更是这样。找不到你和总舵主,我就回到黄河岸边,准备从河南回山西。黄河南岸有座教堂,那天我走进去,听神父说到了克里斯多夫的故事。”
我好奇地问:“谁?克里斯多夫?他是谁?”
豹子说:“克里斯多夫,这是《圣经》神话里的人物,他力大无穷,专在河边劫持财物。后来,他得到上帝感化,就做了一名船夫,载人过河。我想到了我这一生,我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还做过不好不坏的事情。现在,又开始打仗,生灵涂炭,百姓的命都拴在裤带上,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掉落了。我也想做一名船夫,渡人渡己,就这样,我开始了在黄河上摆渡。”
我们来到红薯地边,蹲下身准备刨挖红薯,豹子突然悄悄对我说:“后面有狼,在偷看我们。”
我准备转身查看,豹子又悄声说:“别回头。”
我问:“几只狼?距离我们多远?”
豹子说:“只有一只,藏在草丛里,距离我们有几十丈。不知道别的地方还有没有。”
我笑着说:“我们中了狼群的埋伏,今天要被这群狼吃掉了。”
豹子也笑着说:“狼群想吃了我们俩,它们还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想把牙崩掉了,就过来吧。啊呀,我突然想到了把这群狼一网打尽的主意。”
我赶紧问:“什么主意?”
豹子说:“铁匠说这附近有一个狼群,我估摸着今天来的肯定不是一只狼,是一群狼。我们只要打伤其中的一只,然后跟着它们,摸进狼窝,钻进去,掏了它们。”
我说:“你还真的要钻进狼窝?狼在窝外面都这么厉害,你要是进了它的窝,它岂能不拼死反抗?”
豹子说:“人老几辈都传说,狼在外面横,窝里怂;狗在窝里横,外面怂。老人们的传说总没错,这是积攒了几千年的老经验。”
我想了想,就说:“那好,我上去一枪撂倒这只偷看我们的狼,然后偷偷跟在它后面,看它往哪里钻。”
豹子笑着说:“狼这种畜生,狡猾得厉害。你要是向着它走过去,它肯定会逃走的。你要是跟着它,它也会发觉的。”
我问:“那怎么办?”
我刚刚说完,突然看到左边几十丈开外的荒草丛中,跑过了一溜烟。我知道,那是一只狼跑过去了。我假装脖子疼,转动着脖颈,偷偷向后看,看到身后几十丈远的地方,草稍上露出了一只狼竖起的尖尖的耳朵。有两只狼出现了,草丛中肯定还会有第三只、第四只……狼群有大有小,多的是几十只,少的也有七八只。
豹子说:“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视线很好,也没有山岗,没有荒草,没有树林,狼不会在前面埋伏,你赶快向前走,离开这里。狼看到红薯地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就会主动进攻,我打伤其中一只,然后按照血迹和爪印,就能够找到狼窝。”
我说:“不行,你走,我留下。”
豹子说:“那怎么行?狼群有多大,有多少只狼,都不知道,你留下来太危险。”
我争辩说:“那你留下来就不危险?”
豹子说:“我比你大,有经验。”
我说:“我比你年轻,有力气。”
豹子说:“别争了,快走。要是路上再有人出现,狼群就会逃走,没机会了。”
我从怀里掏出手枪,对豹子说:“你看看,我手上有这东西,狼能把我怎么样?”
豹子想了想说:“那好,你一定要当心啊。我去去就来。”豹子站起身来,刚刚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我说:“右前方有一堵断墙,危急的时候,你就爬上断墙,别冒险。”
我说:“知道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