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一座叫做学门前的村庄时,太阳快要落下山了,西边天际一片赤红,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远处的云朵,近处的树梢,都被染成了红色。明天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我们走进了学门前,突然听到村庄里传来了哭声。哭声撕心裂肺,让听到的人肝肠寸断。
我和三师叔走上去询问,一个农夫告诉我们说,就在今天早晨,三个孩子在村口玩,来了一个乞丐,乞丐拿着一种木头制作的猴上杆的玩具,让三个孩子看。猴上杆的玩具,是那时候最精美的玩具,一只木头削成的猴子,爬在一根木杆上,木杆下吊着绳子,一拉绳子,猴子就会爬上木杆顶端。只有手艺最巧的木匠,才会制作这种玩具。我在小时候也玩过这种玩具。
乞丐看到三个孩子玩得如痴如醉,就说,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藏着很多玩具,愿意带着这三个孩子去玩。三个孩子兴高采烈地答应了。恰好此时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三个孩子和乞丐坐了上去。
马车走到中途,最大的那个孩子意识到情形不对,就装作要拉屎,跳下了马车,蹲在路边的树丛里。等到远处有扛着锄头的农夫们路过,他就大声叫喊,马车上的乞丐意识到不妙,赶紧吆着马车离开了。拉屎的孩子跑回村子,报告了这个消息。
村子里的人们得到这个消息后,赶紧沿路追赶。可是,大路上的车辙印四通八达,根本无法辨别出哪一条才是乞丐留下来的。
我和三师叔交换眼神,我说:“这是惨绝人寰的采生折割。”
三师叔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说:“事不宜迟,赶紧走,把丐帮那些狗日的连窝端。”
我们一直在西安东面行走,而三师叔去过的采生折割的据点在西安南面,为了尽快赶到那个地方,我们一定要找到一辆车子。在学门前,我们想要借到一辆车子,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两个孩子刚被丐帮骗走,全村人都提高了警惕。
学门前两三里外,有一个村庄叫东七,我们决定在东七下手。
距离东七村口一里多远,有一个拐弯路口。村庄里走来了一辆马车,两匹拉车的马走得吊儿郎当,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坐得松松垮垮,手中的鞭梢在他的头顶上晃晃悠悠。
三师叔看到马车来了,赶紧藏在路边的草丛中,我把一沓子钱丢在路面上,装着慢悠悠地离开了。
我走出了十几丈远,听到身后传来了胶轮车拉闸的声音,就转过身去。我看到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来,一蹦就蹦到了那沓子钱的跟前,一把把钱抓在手中。我急匆匆走过去,车夫看到我,脸露惊异,急慌慌地把手藏在身后。
我说:“老哥,见面分半。”
车夫尴尬地笑着说:“这位兄弟,你说什么呀?什么分半?”
我嘿嘿笑着说:“老哥,不瞒你说,我刚才也看到了,但我想着丢钱的人会回来找的,就没有捡起来。”
车夫说:“你没捡起来,就不是你的;我捡起来,就是我的。”
我说:“老哥,此言差矣。我要是这么吆喝一嗓子,丢钱的人回来了,你分不到一分钱,我也分不到一分钱。”
车夫脸上带着困惑,他说:“那你说咋办?”
我说:“我们到树后面去,清点张数,一人一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能让别人知道。”
车夫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浮现了开心的笑容。我带着他来到了一棵大树后,想要将捆绑着钞票的带子解开,却总是解不开。车夫想了想,把绳子凑近嘴边,用力咬开,哗啦一声,钞票掉落了一地。
车子慌里慌张把那些钱拢成了一堆,然后抬起头来,想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他这一看,突然大惊失色。他高声喊道:“啊呀,我的马车啊,我的马车。”三师叔已经驾着马车,快马加鞭离开了。
车夫向前奔跑了两步,我喊住他说:“你快点回村去喊人,我帮你追回马车。”我向着三师叔离去的方向赶去,车夫把地上的钱胡乱装进了口袋里,然后向着村庄跑去。
我跑了几十丈远,就赶上了三师叔。三师叔让我坐在另一根车辕上,啪地一声甩响了长鞭,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想和你三师叔斗心眼,那不是自讨苦吃?别人的心中只有一个窍,你三师叔有七个窍。”
半夜时分,我们赶到了采生折割的那座村庄外。村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村庄里有一星灯光,像鬼火一样。
我们把马车拴在村外一棵大树上,然后悄没声息地走向那星灯光。透过门缝,向里观看。房间里,站立着四个乞丐,一个乞丐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他脸上带着阴森的笑容;一个独眼老乞丐在一个坛子里搅拌着黑乎乎的草药,药味很浓,隔着门缝也能闻到那种刺鼻的气味;另外两个乞丐看着地上的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已经被吓傻了,他们的眼光里充满了老鼠一样的惊惧,他们的嘴巴里绑着绳索,发不出声音。
两个乞丐拉起了一个孩子的左手和右手,孩子吓坏了,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像一条待宰的羔羊。拿着刀子的乞丐走过去,举起了长刀,端着坛子的乞丐也走过去,他准备在刀子砍下去后,用草药敷上断臂止血。
突然,我一脚踹开了木门,和三师叔冲了进去,我挥舞着手枪喊道:“你妈的,刀子放下。”
事出突然,拿着长刀的乞丐吓坏了,他惊叫一声,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端着坛子的那个老乞丐没有叫喊,坛子却掉在地上,碎成了碎片。另外两个拉着孩子手臂的乞丐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孩子。
我对着四个乞丐喊道:“靠墙站着,举起手来。”
四个乞丐慢吞吞地走向墙壁,我和三师叔一人一把,拎起吓坏了的孩子。拿着坛子的那名老乞丐趁我不注意,突然撒腿跑向门外,我紧跑两步,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后脑勺上。那个乞丐闷哼一声,像根树桩一样倒下去了。我这一脚踢得太重了,把他踢死了。
三师叔指着倒在地上的老乞丐说:“这条老狗是看场子的。”另外三个乞丐看到我一脚过去,老乞丐就死于非命,吓坏了,赶紧跪在地上,向着我连连磕头。
我说:“你们干出这样的事情,死有余辜,我岂能饶过你们。”
那天,三师叔关上了房门,还给门闩后顶上了一根粗木棒,我让剩下的乞丐面朝墙壁站着,把手掌贴在墙壁上。
他们可怜兮兮地哀求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声音冗长,像扯也扯不完的棉线,然而我丝毫也不动心,我走到距离我最近的那个乞丐后面,挥刀砍去,那名乞丐的右手就像一截枯树枝一样,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被砍断手臂的乞丐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和另外的乞丐一样,听到了手臂落地的声音,都好奇地低头观看。他先看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半截手臂,然后又看着和自己身体相连的另外半截手臂,这才感觉到自己被“采生折割”了,他发出了长声哀嚎,伴随着长长的哀嚎声,殷红的鲜血从断臂处喷薄而出,喷在墙壁上,也喷在我的身上。这一幕把另外两名乞丐吓傻了,他们张开嘴巴,喊不出一句话,也忘记了躲闪和逃跑。我抡圆长刀,把第三名乞丐的手腕砍断了。当我砍向第四名乞丐的时候,他终于醒悟过来,双手离开了墙面,抱着头颅,跪倒在地,我又抡起长刀,斜斜地劈过去,他的左手掉在了地上,脖颈没有砍断,头颅耷拉在一边。
前两名乞丐躺在地上长声嚎哭,最后这个断了脖颈的乞丐一声不吭。我本想对着这两名乞丐再一人补一刀,他们的嚎哭让我心烦。可是,想到让他们这么快就了断,太便宜了他们,我就把长刀在第四名乞丐的身上抹了抹,抹去粘稠的血液,然后找到刀鞘,小心插进去。这真是一把好刀,锋利无比,刀身上镂刻着宗教色彩的花纹,刀鞘纯牛皮制作,上面也烫印着一朵花,因为年代久远,花瓣呈现暗紫色。这真是一把宝刀,可惜他上面凝结着不知道多少无辜孩子的魂魄和精血。
两个乞丐的哀嚎声渐渐小了下去,地上留下了他们打滚的痕迹,和一条条弯曲的血迹。两个孩子被吓傻了,他们就像暴风雨中躲在屋檐下的两只小鸟一样,不敢发出一声哀鸣,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我一只手拎起一个,问道:“你们家在哪里?”
两个孩子不敢看我,他们对对三师叔说,他们家在学门前。
第二天,我们把房间里惨遭采生折割的孩子,送到了西安城里的教堂里,然后,赶着马车,把那两个被拐骗,差点就被采生折割的孩子送到了学门前的村边。
这一来一去,耽搁了好几天。
学门前村外有一个菜园子,菜园子里有一个看菜的老头,他蹲在地上,手持短锄除草。我吆喝了一声,就走了过去。看菜老头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感觉很吃惊,我说:“马车是东七村的,麻烦你给送过去;车上有两个小娃娃,是学门前村的,麻烦你也给送过去。”看菜老头惊讶地说:“前几天,我们村子里丢了两个孩子,东七村丢了一辆马车,你是谁?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嘿嘿笑着说:“我在衙门里做事,娃娃找到了,马车也找到了,麻烦您老给送过去。我还有急事,要赶紧走。”
看菜老汉感激不尽,他从地上摘了一捧黄瓜,塞在了我的手中。
我们继续向着东面行走,这天黄昏,走到了一片坟地边,四面望去,看不到一座村庄,三师叔说:“今晚,就住在这片坟地里?敢不敢?”
我说:“咋不敢?”
三师叔说:“你拔些青草,铺在地上,再拆两块墓砖,当成枕头。”
我听从三师叔的安排,给我们准备床铺。
暮色降临了,月亮升上来,远处响起了一个女人又尖又长的叫声,声声凄切,哀转久绝,让这个平静的夜晚蓦地变得恐怖起来。我透过稀疏的草茎,望着远处的道路,不知道道路通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刺耳的叫声。
我问三师叔:“那个女人在干什么?”
三师叔说:“在叫魂哩。小孩死了后,当妈的都要在夜晚叫魂,把魂叫回家,就是把娃叫回家。成年人死了,是白天埋;小孩死了,是夜晚埋。当妈的走在最后面,把娃的魂领回家。”
哦,原来是这样。我站起来,依稀看到远处有火光闪闪,那肯定是点燃花圈后的火苗。
三师叔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那里的人都相信有鬼存在。有一年,村子里推选看秋的人,选了我三爷,我三爷胆子大,不信鬼。看秋,就是看秋庄稼,你懂?”
我说:“我懂,我们这里的人不叫看秋,叫护秋。护秋,不是怕人偷,是怕野兽吃。包谷成熟的时候,来了一只猪獾,连吃带糟蹋,一亩包谷都被糟蹋光了。”
三师叔说:“是的,是的。看秋的时候,要拿着苗子或者猎枪,苗子就是长矛,还要拿着牛角号。长矛和猎枪是护身的,牛角号是吓唬野兽的,让它们赶紧走。有一年,我三爷看秋的时候,来了一个鬼。三爷干什么,那个鬼也干什么。三爷坐下来,鬼也坐下来;三爷站起来,鬼也站起来。三爷吹响了牛角号,鬼没有牛角号,就跑过来,向三爷讨要。三爷胆子大,就把枪口放在鬼的嘴里说,你吹这个,这个能吹响。鬼高兴地吸气,刚准备吹的时候,三爷扣动了扳机,轰地一声,鬼就消失了。此后,三爷看秋,再没有鬼敢来骚扰。”
我说:“哪里有鬼,鬼都是人编出来吓唬人的。”
我刚刚说完,突然看到远处白色的路面上走来了一个人。月亮如同秤钩,挂在天边,借助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那个人的手中拿着一根木棒,给自己壮胆。
三师叔说:“半夜三更,敢一个人从坟地边走过,这个人也算是条汉子。”
我从坟墓边站起来,走向那个人。那个人突然看到我,赶紧停住了脚步,他胆战心惊地看着我:“你是人是鬼?”
我说:“当然是人你咋一个人赶夜路?从哪里来?”
那个人惊魂未定地指着东面说:“我从黄河那边来。”
我说:“黄河那边?是山西啊。你从山西来?”
他说:“是的。”
我惊异地看着他,说道:“山西那边有日本人啊。”
他摇摇头说:“我一路上都没碰上日本人。”
我望望三师叔,又望望他,问道:“日本人去了哪里?”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呢,日本人突然一下子全没了。”
三师叔看着我们,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老于世故的声音说:“看来,有大事发生了,今晚就起程,往雁北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