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满的话惹得房间内的人哈哈大笑,从走廊走过的人听见房间里的笑声,循声走进来,兴趣盎然地继续听老满讲俏皮话。老满和他们一问一答,其乐融融,看起来,老满在这里很受人欢迎。围观的人中,有的笑得捂住了肚子,但是老满依然面容沉稳,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这就惹得人更忍俊不禁。
那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赢钱。我身上没有钱了,钱全都给了神行太保,亮子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在来赌馆的路上,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出千,如果不出千,我们没有把握赢钱。因为在一张麻将桌上,如果四个人都不出千,那么四个人赢钱的机会是均等的。
每次我净牌后,就向亮子发出暗号。当我揭起牌的时候,用大拇指和食指拿着麻将牌较长的两边,表示我要的是条子;捏着较短的两边,表示我要的是筒子;把揭起的麻将牌平放在桌面上,表示我要的是万字。
我和亮子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没有眼神的交流,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所以,尽管旁边站着一群观看的人,但没有人会认为我们在出千。
我的桌子角很快就堆起了一大堆筹码。
老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他输了钱。亮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一定要配合着做出输钱的表情。老满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灰陡然间就有了半柞长。
我估计亮子身上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有意识地输钱,让亮子赢钱。我不再向亮子发暗号,而改为亮子向我发暗号。亮子桌子上的筹码慢慢也多了起来。
我们打了两个时辰,老秦和老满几乎没有赢过一盘。老秦的嘴角绷紧了,嘴唇边全都是放射状的皱纹,像肛门一样。老满把烟屁股狠狠地丢在地上,他喊:“上茅房,谁替我支个腿子。”支个腿子,就是临时替他打两圈。
围观的一个烂眼圈的人说:“我来。”
烂眼圈刚刚坐在凳子上,突然老满发出了一声惊呼,倒在地上。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老满的身上,老满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怒容满面地喊道:“谁把红薯皮丢在了地上?”
没有人吭声,地上确实有一块烤熟了的红薯皮,老满踩在红薯皮上,被滑了一跤。
我们继续开打,谁也不会想到那块红薯皮有什么蹊跷。
烂眼圈刚刚揭起麻将牌,在桌子上摞好了,老满就回来了。老满说:“起开,让我打。”
烂眼圈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把凳子让给了老满。
老满看一眼在桌面上竖成一排的麻将牌,戏谑地说:“我以为换个手,就能弄个好牌,谁知道还是这一副烂牌。”
然而,这一盘,老满赢了。
老满赢了牌后,嘴里连声说“侥幸,侥幸。”我想,这一场你赢得确实侥幸,接下来就要让你输牌了。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好几盘,老满都赢了,而且还都是赢在自摸。
老秦的牙关咬得更响了,脸上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亮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好像老僧入禅一样。老满自嘲地说:“风水轮流转,现在运气来了。”
我明白,老满一定在出千,如果没有出钱,他不会连续几盘都是自摸。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出千的,我还没有看明白。
临近黄昏的时候,老秦佝偻着腰身从凳子上爬起来,他看看窗外,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了。
我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还没有回过神来。我还在想着刚才老满的一举一动,猜测着他是怎么出千的。亮子说:“回吧。”他站起身,也准备离开。
老满笑吟吟地抽出几个筹码,要分给我们,他说:“不好意思啊,真不好意思。”
亮子说:“牌场无父子,是你赢的,就是你的。”
老满继续笑吟吟地说:“那就不好意思了。”
那天黄昏,我走在大街上,头脑昏昏沉沉,我一直在努力想着,老满究竟是怎么出千的,他为什么上了一趟茅房,就开始赢钱了。
亮子在前面的屋檐下等着我,他对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亮子说:“你还看不明白吗?色子被人调换了。”
我惊讶地问:“色子调换了?什么时候?我一直盯着麻将桌在看,怎么不知道有人换了色子?”
亮子说:“是的,你一直在盯着麻将桌看,但是,老满起身上厕所的时候,你掉头看了一眼老满,就在这时候,有人换了色子。”
我疑惑地问道:“谁换的?”
亮子说:“就是那个烂眼圈。”
我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色子就被烂眼圈换掉了,烂眼圈的手也真快啊。
亮子接着说:“这个色子里灌了水银,我一摸就能摸出来。老满经过了长期训练,他能够拿起色子,掷出自己需要的点数。”
我们正在愈来愈暗淡的暮色中说着话,远处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声音苍凉地叫道:“呆狗。”
我扭头一看,是神行太保。
突然在这里看到神行太保,我惊讶万分,问道:“你怎么了?还没有走?”
神行太保情绪低落地说:“我刚刚逃出来。”
我和亮子都不听不懂他说的话,亮子问道:“怎么逃出来?从哪里逃出来?”
神行太保神情沮丧地说:“警察把我抓走了,我刚刚逃出来。身上没有一分钱了,又来找你们。”
我说:“先回去,回去后慢慢说。”
神行太保左右看看,神情惶恐,跟在了我的后面。
我们走向回去的道路,神行太保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身体摇摇晃晃,还几次都差点要摔倒了。我问:“你吃饭了吗?”
神行太保说:“一天只吃了一顿饭。”
我说:“先吃点东西吧。”
神行太保有气无力地说:“唉,吃不下饭。”
我们回到房间里,关闭房门,神行太保这才一五一十告诉了我们今天发生的事情。
早晨,神行太保怀揣我和亮子所给的钱,还有从老满那里换取的假钱,兴高采烈走出城墙东门,想要雇一辆马车去往黄河岸边。在车马大店里,他取出假钱,递给掌柜的。掌柜的数数钱,没有辨别,就装进了抽斗里,然后吆喝来了一辆马车。
神行太保坐在车厢里,车把式坐在车辕上,一声鞭响,马长嘶一声,车轮滚滚向前方,落满灰尘的路面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车辙印。
道路起伏不定,像起伏不定的波涛。马车一路颠簸着,像一条行驶在波涛上的小船。神行太保坐在起伏不定的马车上,突然心中掠过了一个念头:换取更多的钱,然后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是每一个出门在外的男人共同的梦想。当年的项羽为了衣锦还乡,把自己送到的乌江边;后来的冰溜子为了衣锦还乡,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今天,神行太保也想衣锦还乡。神行太保对着车把式高喊:“回去,回去,把车往回赶。”
车把式一声“咦——”,声音拖得长长的,马停住了脚步。车把式回转头,懵懵不懂地看着神行太保,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回去?
神行太保说:“往回赶,我要回城里。”
车把式说:“你考虑好,你要赶回去,车钱不退给你了。”
神行太保嗤笑着说:“我不要车钱,你把我送回城里。”
车把式拉转车,甩了一下辫梢,“得儿——驾”,马车开始慢悠悠地向着西安城墙驶去。坐在马车上的神行太保,开始规划自己以后的生活,他觉得自己以后就是有钱人,他要买很多地,娶最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马车一回到城墙内,神行太保就急匆匆地跑去找老满。
老满刚刚睡醒,准备出门,突然看到神行太保跑进来,他大吃一惊。神行太保气喘吁吁地说:“我来不为别的,只是想把我身上的钱,全部换成你这里的钱。”神行太保对老满充满了恭敬,他连假钱都不敢说,担心说了假钱,会惹老满不高兴,不同意给他换钱。
老满看到神行太保从身上掏出一把又一把钱,就说:“你家在哪里?”
神行太保说:“河南。”
老满又问:“你换这么多钱干什么?”
神行太保老老实实回答:“我换好钱,就回家去,以后结婚生孩子,过富家翁的日子。”
老满说:“我还没有吃饭,我们一起吃饭去。”
神行太保陪着老满,来到了回民街,来到了上次吃过的那家牛肉煮馍馆。老满站起身和掌柜的打招呼,神行太保坐在凳子上等候。他觉得老满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不但和他做生意,让他挣钱,还免费请他吃牛肉煮馍。这样的好人实在难得。
他们吃完牛肉泡馍后,又回到了老满居住的房间里。神行太保再一次向老满说:“把你这里的钱,换一些给我,我想带回家去。”
老满问:“你想换多少?”
神行太保说:“这些钱全部换了。”他把钱在床板上铺了一堆。
老满从床板下拉木箱,神行太保看到房门虚掩着,就提醒老满:“房门还没关。”
老满笑着说:“我这里从没有人来,不要紧。”
可是,老慢的话刚刚说完,房门突然被撞开了,进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老满和神行太保。老满叫声妈呀,瘫坐在地上;神行太保惶恐失色,他赶紧把床板上自己的钱往怀里搂。
那个拿枪指着他的警察骂道:“不许动,你们被捕了。”
神行太保心中充满了无限懊悔,他后悔自己过分贪恋,被警察抓住了。可是他想不明白,警察怎么就会知道他在这里换假钱?难道是警察早就盯上了老满。
老满满脸都是凄苦的神情,他央求警察放过自己和神行太保,他说:“这些钱都给你们,你们让我们走吧。”
一名警察拿枪指着他们,另一名警察把所有的钱放在袋子里,包括神行太保放在床上的钱,和老满放在木箱里的钱。拿枪指着他们的警察吼道:“你们犯法了,下半辈子就在监狱里过。”
神行太保一听,跌入了冰窖,刚才他还做着买房娶老婆的梦,没有想到此后他就要在监狱中度过了。神行太保懊悔不堪,痛苦不堪,他真想撞在墙壁上一头碰死。
钱收拾好了以后,一名警察走在前面,一名警察背着布袋走在后面,中间走着老满和神行太保。老满一路都在唉声叹气,耷拉着脸,像枝头的枯叶。神行太保苦不堪言,低着头,像霜打的茄子。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后面的警察蹲下身绑鞋带,钱袋子放在一边;前面的警察已经走过了马路。老满突然对神行太保说:“快跑。”
神行太保撒腿就跑,老满提着钱袋子跟在后面。两个警察在后追赶。提着钱袋子的老满跑得摇摇晃晃,很快就被警察抓住了。神行太保回头看了一眼,他听到老满很仗义地喊道:“兄弟快跑,别管我。”
神行太保奔跑极快,他连转几条街巷,将警察甩在了视线之外。
逃离了警察追捕后的神行太保,惶惶如丧家之犬,躲藏在一处废弃的房屋里,看着日影渐渐西斜,焦急地等待天黑。
黄昏来临了,神行太保才从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房屋里走出来,如同老鼠上街一样左顾右盼,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贴着墙角。神行太保身无分文,饥肠辘辘,他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只能来找我。他担心后面有人跟踪,也不敢去我和亮子居住的地方,就在路口等着我们。
听到神行太保讲完,我痛心疾首地对他说:“这是倒页子,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
神行太保问道:“倒页子?怎么会是倒页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倒页子?”
我说:“这不是倒页子还是什么?警察有枪,你逃跑的时候,为什么他们不开枪?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察。”
神行太保满眼疑惑。
我说:“老满肯定现在搬走了,老满肯定在那间房屋里没有住多久。你不相信,可以去看。”
神行太保说:“我担心警察抓住我。”
我气得哈哈大笑:“警察抓你干什么?他们躲你还来不及。他们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见到他们。”贪婪会让一个人的感觉会变得迟钝。金钱会让一个人变得愚昧。
一直没有说话的亮子,听见神行太保还不相信这是倒页子,就慢悠悠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自古关中有帝王之气,关中四面都是天然屏障,北有陕北高原和蒙古高原,西有甘肃高原,南有秦岭山区,东有黄河天堑。而且,关中一马平川,泾渭流经其间,土壤异常肥沃,这里是中国最早的天府之国。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选择建都关中。
关中平原古墓极多,民间盗墓人数,高达万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绵延了几千年,而且永远也不会灭绝的职业。民间盗墓团伙的人分为四种,从低到高分别是:下苦的、腿子、支锅、掌眼。下苦的负责挖墓,收入微薄;腿子是技术工人,收入高过下苦的;支锅就是老板,相当于以后的包工头,有能力给腿子和下苦的发工资;掌眼是这个团伙的老大,他能分辨古墓,辨别古玩,还能把从古墓里挖出的古玩转手卖出去。盗墓盗出了古玩,卖不出去,也是白搭。
然而,买家想要古玩,又不想掏钱,就给掌眼挖陷阱。这种陷阱,就叫倒页子。买家首先和掌眼约好时间,在某一个地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地点一定很隐秘,盗墓卖古玩,在哪个朝代都是违法的,抓住是要坐牢砍头的。掘人祖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一天,掌眼带着古玩,和买家接头。掌眼拿出了古玩,买家拿出了钱,突然,有捕快破门而入,将双方都抓住了,没收了古玩和钱,并将两人带走。掌眼吓坏了,路上就趁机逃脱,既不敢要回自己挖出的古玩,也不敢再去找买家。这种骗局在关中存在了几千年,关中人把它叫做倒页子。捕快和买家是一伙的,买家倒是真买家,但捕快是假的。
神行太保听到这样说,颓然坐在地上,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啊。”
我叹口气说:“亏你还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怎么连这点骗局都看不出。唉,你一心钻进了钱眼里,啥都不顾了。钱是什么?钱是身上的垢甲,没有了,搓一搓,就又有了。你怎么把钱看得那么重?良田万顷,日食三餐;广厦千间,夜眠八尺。钱这种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干什么?”
我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了一声喊叫:“呆狗说得对。”
我望望亮子,亮子也望望我,我们都不知道谁藏在外面听我们说话。神行太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噗地一声吹灭了蜡烛。房间里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