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和我爹拉着我娘,走在通往家乡的路上。天空晴朗,柳絮飞舞,远处山峦起伏,像素描画一样,我心想:能够就这样一辈子,春种秋收,陪着父母,然后娶妻生子,过着祖祖辈辈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幸福。
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紧密,密如雨点,我回头望去,看到一匹枣红马裹着尘土跑过去,马上的骑手风尘仆仆,头发上衣服上都是尘土。
我们让在路边,让骑马的人先过去。骑马的人跑过了几十丈后,突然掉头过来,跑向我们。我看了一眼,不认识他。
那个人坐在马上,问我:“大哥,到呆狗家怎么走?”
我爹惊讶地望着那个人,也望望我,不敢吭声。我不动声色,问道:“你找呆狗什么事情?”
那个人神情焦虑地说:“有点急事,我要赶紧找到他。”
我问:“我认识呆狗,你有啥急事,告诉我,我转告他。”
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说:“事情很重要,我要当面给他说。”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木牌子。
我一见到木牌子,就知道是关西帮来人了。我爹看到木牌子,还是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说一定要找到我。
我对骑马的人打打手势,把他叫到一边,不想让我爹和我娘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说:“我就是呆狗,你有什么事情?”
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赶紧滚鞍下马,纳头就拜,他说:“二当家的请你赶紧回去主持大事。”
我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说:“大当家的被警察局抓了,被抓的还有帮中十几个人,二当家的逃出来。大少爷被枪毙了。”
我震惊万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喉结上下抖动着,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放开他的手腕,说:“慢慢说,慢慢说。”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警察局说我们关西帮和日本人勾结,到我们帮中来抓人。警察局还大少爷是特务,一抓住就枪毙了,连审问都没有审问。”
我愤怒地大喊道:“放他娘的臭狗屁。我们一直在抓日本特务,怎么会和日本人勾结?大少爷在秦岭山区叫人识字算数,怎么会是特务?特务去那么贫穷偏远的山沟沟里干什么?”
我看到我爹惊慌地望着我们这边,他一定听到了我刚才的咆哮。我稳了稳情绪,问道:“旅长呢?这些事旅长知道吗?”
他说:“旅长已经调走了,过了黄河,去了前线,那边战事吃紧。”
我感到心情异常沉重,问道:“旅长走了多久?”
他说:“旅长走了有七八天,旅长一走,警察局就开始抓人。”
按照帮会的规程,从来不与官府结仇,关西帮肯定不会得罪警察局的。大少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更不可能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而现在警察局抓关西帮,杀大少爷,而且是在警备旅旅长刚刚离开的时候,就这样做,会不会是挟私报复?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抓了日本特务,警察局就来找我们的麻烦?
我对来人说:“你先回去,告诉二当家的,我今天再晚,也会赶回去。”
来人从马鞍上接下了一个布袋,放手捧着,放在我的脚边。从清脆的声音中,我就能听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来人说:“二当家说,这是留给家里的。”
骑马的人离开了,我和爹拉着架子车,车子里坐着我娘,放着那个沉重的装满了银元的布袋。
我爹惊恐地看着我,问道:“没啥事吧?没啥事吧?”
我说:“不要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告诉爹娘说我又要离开了。
我爹说:“没啥事就好。”然后又用嗔怪的口吻说:“你咋能拿人家的钱呢?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干什么?”
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他是我的朋友。”
我爹说:“是朋友,更不能拿人家的钱。朋友要处好,银钱少打搅。”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爹说,就干脆不再说话。
回到家后,安顿好我娘,我爹就要去厨房做饭,我按住我爹的手臂说:“今天我来做。”
灶房里,我点燃灶火,拉动风箱,风箱踢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样,我既牵挂着关西帮,又舍不得离开爹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爹娘说,我又要离开了。
吃完饭后,我掇张杌子,坐在院墙的墙角,看着西斜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又从槐叶间的缝隙丝丝缕缕筛下来,铺满了半个院落,我突然想到,大当家的他们在监狱里,肯定受尽了折磨,我一定要赶紧救出他们。
我鼓足勇气走进屋子。屋子里,我爹坐在椅子上,我娘盘腿坐在炕上。我爹一口一口吸着旱烟,辛辣的烟味在屋子里飘飘散散。
我对他们说:“爹,娘,我得出门了。”
我娘没有说话,我爹轻声问:“几时回来?”
我说:“说不上个准儿。”
我爹说:“外头的事比家里的事重要,我娃要走,爹也不拦。我娃在外头可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家,知冷知热,甭敢和人家闹事。”
我听得一阵心酸,强忍住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走出房屋,我娘抖抖索索地走出来送我,她的双脚一跨出门槛,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抓得很紧,好像害怕我丢了。小时候我娘带着我去十里外的集市上的时候,就是这样抓着我。
我牵着马走出了院门,我爹说:“把外头的事办完了,就回来,爹和你娘在家里等你。”
我跨上马背,没有敢回头,我担心我的眼泪流出来。
一直跑到了村口的树林边,从这里就要转弯了,就再也望不到村庄了,我回头望去,看到爹娘站在家门口,用衣袖抹着眼泪。
回到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在西郊的一间房屋里,我见到了二当家的和帮中几个人,他们说:“事情很糟,后天警察局就要枪毙大当家的。”
我问:“警察为什么抓人?”
二当家的说:“说大当家的和日本人勾结。”
月光透过木格窗户照进来,照在房间一盏如豆的灯光上,昏黄的灯光照着房间里的人,让每张脸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站起身,望着窗外,看到月光从近到远,渐远渐迷蒙,远处的楼堂馆舍融化在无边的黑暗中。突然,一阵疾风从窗前掠过,我看到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天而降,地面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叫声,然后,黑影张开巨大的翅膀,翩翩远去。那是一只夜晚捕食的猫头鹰。
那一刻,我的心中想到了世事如烟、人生如梦这样的话。每个人在巨大的命运面前,都如同蚂蚁一样无能为力,如同蚂蚁一样无法预知,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张开黑色的翅翼,将他笼罩,将他协裹,将他带走。再多的财富,再显赫的地位,总有失去的哪一天,而唯有亲情和友情、爱情,才会永驻,才值得珍惜。
我一定要想办法营救出大当家的郭振海,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劫法场。
我转过身问二当家的亮子:“大当家的被关在哪里?”
亮子说:“不知道,我们找了所有可能关押所有大当家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我又问道:“大少爷怎么死的?”
亮子叹口气说:“旅长所在的这支军队,叫做十七路军,基本上都是咱陕西人。日本人进入山西后,十七路军就渡过黄河,开往山西战场。后来,大同、太原先后失守,十七路军就占据黄河东岸的中条山脉,与日军对峙。中条山脉如果丢失,日本人就能够渡过黄河,来到咱陕西。所以,十七路军的口号是:守中条山,就是守陕西,就是守父母妻儿。十七路军泼出命和日本人打仗,死的人太多了,没人了,就回咱陕西叫人,有一年,刚刚征集了一批学生娃,来到中条山前线,娃娃们还没领到枪,日本人就突然袭击,把这群娃娃包围了,要他们投降。娃娃们宁死也不投降日本人,最后被逼到了黄河岸边,娃娃们叫着大呀妈呀,扑了黄河,这就是‘八百冷娃跳黄河’。”
我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酸,耳边响起一片啜泣声。
亮子揉揉鼻子,接着说:“咱的主力部队本来都从日本人的包围圈突围出去了,回头一看,娃娃们没有跟上来,再一打听,才知道娃娃们都跳了黄河,主力部队当时就气坏了,扭回头又杀入包围圈,泼出命和日本人打,硬是把日本人赶出了刚刚占领的中条山。后来,这场仗就叫做‘六六血战’。”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陕西人在抗日战场上和日本人厮杀的情景,我听得热血沸腾,手指在啪啪抖动。
亮子接着说:“咱陕西人的军队在中条山守了三年,后来换防到了河南。前段时间,日本人占领了中条山,渡过黄河,来到河南。咱的人继续在河南和日本人打,伤的人太多了,旅长就被紧急调往河南,带着他的人和日本人打。旅长走了后,我们关西帮的天字辈坐在一起开会,几十个警察就突然闯进来,拿着枪,把咱天字辈的人都抓走了,说咱的人和日本人有勾结。大少爷当时也在场。大少爷当场据理力争,他们殴打大少爷,一起被带走了。”
我沉吟着说:“这伙警察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一下子就出动了几十名警察,肯定背后有头头脑脑在指挥。”
亮子说:“你分析很对。我当时出去了,没在现场。回来后,才知道咱的天字辈都被抓走了。前几天,咱的人都被关在西关的土窑里,我托关系找人营救,人家说,有人举报关西帮通敌,谁也不敢出来担保,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大少爷要求见警察局长,看守的警察一直不让见。后来,警察单独提审大少爷,说大少爷通日本人,把大少爷枪毙了,把告示贴在城门口。”
我听得气愤不已,问道:“现在呢,现在咱的人被关在哪里?”
亮子说:“托关系放人行不通,我就组织咱的人劫狱,可是警察防守很严,咱白白搭进去几条人命,警察把大当家的带走了,现在不知道关押在哪里?我没办法,就派人赶紧去你家找你回来商量。”
我在房屋里转着圈,想着对策,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后天,大当家的和天字辈就要被押到刑场枪决了,我们只有一天多时间,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传来夜鸟的叫声,声声凄厉。叫声过后,四周又陷入了沉寂。我走到屋外,看到月色朗润,万籁无声。刚才,可能是月亮突然穿过云层,惊动了宿鸟。
我打开院门,向远方望去,望见远方黑魆魆的城墙,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对亮子他们说:“我去去就来。”
西安的城墙是用厚厚的城砖累摞而成,我攀着砖棱,就能够爬上城墙,然后又沿着砖棱溜下城墙。我溜到城内,径直来到天主教堂。
天主教堂里有神行太保和菩提。神行太保沉溺赌博,但我相信他的手艺没有丢下。那一年,为了找到那个玩嫖客串子的,神行太保发挥出了自己身上的所有潜能,翻山越岭,摆脱了黑骨头手下人的追踪;菩提是窃贼行当里的高买,行踪诡秘,现在他尽管金盆洗手了,但是他的手艺同样不会荒废。
每座城市里的天主教堂都修建得高大气派,要找到它很容易。西安城方方正正,街巷道端南端北。明亮的月光下,我朝着那家高高的十字架行走,就很容易找到了天主教堂。
神行太保和菩提都睡着了,他们两个人睡在一间房屋里,我进去后推醒了他们。
神行太保的那只瞎眼已经去掉了纱布,眼眶里是一坨丑陋的伤口愈合的肉瘤,另一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目了然。菩提的两只眼睛都完好无缺,但却睡眼惺忪,像两扇蒙着尘土布满蛛网的破窗户。
我进去后开门见山说道:“现在要用到你们两个。”
神行太保神情振奋地说道:“什么事,你直说。”
菩提慢悠悠地说:“半夜三更的,刚做了一个好梦,就被你给吵醒了。”
我不搭理菩提,我说:“有一幢很棘手的事情,也是很着急的事情,需要你们两个。秦岭山中有一队响马,是我的朋友,神行太保,你赶紧去山中找他们,让他们进城。菩提,你跟我走,在西安城里找个人。”
菩提嘟嘟囔囔说:“我早就不干这一行了,大半夜的,你找我找错人了。”
我没有理会菩提,看着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为难地说:“找响马啊?他们不认我怎么办?要是杀了我怎么办?我可不认识他们,也和他们没有过来往。”
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手枪,这是当时响马二当家送给我的小手枪。我说:“你只要拿出这把小手枪,他们就会认你,就会跟你来。这把小手枪就是信物。”
神行太保接过小手枪,问道:“什么时候赶回来?”
我说:“越快越好,最晚也要赶在明日午时回来。城外已经给你备好了一匹军马。”
神行太保精神抖数,就像一匹萧萧长鸣的准备出征的战马,他对我说:“没问题,我会在最短时间赶回来,你就等着我吧。”
神行太保跃跃欲试,而菩提却神情萎靡,他倒在炕上,准备再次入睡。菩提又瘦又小,像一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年。我把菩提扛在肩膀上,像扛着一床棉被一样,然后带着神行太保走出了天主教堂。
来到了城墙下,我们开始攀爬。神行太保和菩提的手脚都很利索,用厚厚的城砖堆砌而成的城墙,根本就不能挡住他们,我们攀着砖棱上到了城墙顶部,又顺着砖棱溜到了城外。城墙上,一排大红灯笼在风中招招摇摇,如同老戏中一句句让人柔肠百结的唱词。
神行太保骑着我骑来的那匹军马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菩提问我:“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我神秘地说:“你还记得跟你上床的那个女人吗?”
菩提一听到我说起那个别人家的小老婆,立即精神大振,他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着急地问道:“记得记得,她在哪里?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她。”
我说:“那户人家搬走了,我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但是我会帮你找到的。你今天先帮了我,我以后就会帮你。”
菩提爽快地说:“好,你说,怎么帮你。”
我说:“今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沿着城墙向左边走,看到村子、房屋、窑洞、破庙都进去,我沿着城墙向右边走,我们要找几个被关起来的人,有警察看守着。谁找到了,谁就先回到这里,在这里留个印记。”
菩提嘿嘿笑着说:“我当有啥事,原来就是这点事,没问题。”
我和菩提很快就分手了。
想要在茫茫夜色中找人,非得找菩提这样的人。窃贼经常翻墙入户,偷听说话,踩点探路,对于他们来说,夜晚找人是轻车熟路。
我判断,亮子他们劫狱没有成功,关押郭振海的地方又没有找到,警察肯定把郭振海他们转移到了城外,预防再次被劫狱。我们想要营救郭振海他们,只能先探听到郭振海他们被关在了哪里。
那天,我一看到村庄就走进去,伏在屋顶,爬在墙头,倾听村庄里的声音。这么多的人被关在了一座院子里,即使他们全都睡着了,我也能够从他们的呼吸声和鼾声中听出来。如果他们没有睡觉,一定会向外界发送信号,因为他们肯定相信我和亮子会营救他们。
可是,我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异常。
远处响起了鸡鸣声,近处的鸡鸣声也声嘶力竭地响起来,鸡鸣声响成了一片,而我的心也碎成了一片。天亮后,我就无法再寻找了。
天色愈来愈明亮,我的脚步愈来愈沉重。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头顶上的浮云都被踱上了一层金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身形晃动,如同风雨过后被吹折的树桩,那是菩提。
菩提看着我,摇摇头;我看着菩提,摇摇头。
菩提走上了回天主教堂的路,我走上了回那间破屋的路,我们都走得异常疲惫而忧伤,如同风中之草。
属于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我们孤立无援,情况不明,既不知道郭振海他们被关押在哪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守。我感到我们就像一群被潮水涌上沙滩的小鱼,眼看着潮水渐离渐远,而我们却只能徒劳无益地在原地挣扎。
我问亮子:“如果处决犯人,会在哪里?”
亮子说:“只会在南郊的韦曲镇。韦曲镇有一片乱坟岗,杀了人以后,在那里就地掩埋。”
我说:“好,我们在半路上设埋伏,劫法场。”
房间里只有七八个人,这是关西帮被毁灭后,仅剩的留在二当家亮子身边的人马。一个鼻尖有颗黑痣的人左右看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他说:“就我们这几个人?咋成呢?”所有人,包括亮子,都望着我,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
我问亮子:“我们有几杆枪?有多少发子弹?”
亮子说:“警察来了个突然搜查,我们能够带出来的,只有一杆步枪,二十几发子弹。其余的都被警察搜走了。”
我问:“枪在哪里?”
亮子从炕洞里把步枪取出来,又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是黄橙橙、亮晶晶的子弹。这杆步枪是那时候民间常见的老套筒,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每打一发子弹,就需要扳一下扳机。
我从亮子手中接过步枪和子弹,检查了一下枪支,看到了一切正常,然后对他们说:“枪和子弹都给我,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