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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切都是空

腊月下旬家家忙碌,马戏团没有生意,人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蒸馒头,包饺子,扫房子……谁还会有闲情逸致看你表演马戏?所以,我们就待在那座热闹的县城里,等着过年。

越到年末,喜庆的气氛越发浓烈,空气中有了爆竹硝烟的焦香味,大红灯笼挂出来了,大红对联贴出来了,小孩子也急急穿上了新衣裳。人们见面的时候,都双手抱拳,脸上带着笑容。

我突然特别想家,我想如果我此刻在家中,会干什么,父母会干什么。王细鬼尽管吝啬入骨,但他毕竟是我的爹,有爹总比没爹好。我现在要是在家里,肯定也会穿上新衣服,肯定也会放鞭炮,肯定也会大块大块地吃肉,和小伙伴们比赛谁的压岁钱多。

可是,我没有家了,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年关过后,这里依然很热闹,各村组织社火队,来到县城比拼社火。踩高跷的,跑旱船的,骑毛驴的,扭秧歌的……排成了一行行,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这个村庄的拿手好戏是高空信子,那个村庄的拿手好戏是武术对打。县府门前摆放着一张大方桌,方桌上摆放着一摞银元,哪个村庄的节目好看,哪个村庄的节目叫好声好,哪个村庄就能够获得这一摞银元。县长长袍马褂,满面春风,站在台上抱拳作揖,他身后的县府工作人员也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台阶下是两支锣鼓队,一支穿着红色的衣服,一支穿着黄色的衣服,两支竞赛的锣鼓队,把气氛渲染得热火朝天……马戏依然不会有人看。

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人们的生活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马戏团也终于上路了。

春节过后,小千和小万也要独立工作了,高树林给我交代的任务是:站在绳索上表演的时候,要指出三个大户人家,他们三个人分头行动。

这年我们来到的第一个村庄叫马家河,一个足足有百户人家的大村庄。

台子在打麦场搭成了,铜锣在村庄敲响了,村庄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门。春节过后,土地还没有化冻,庄户人还闲散在家,等着春播季节来临。马戏团一来,所有人就都出门了。

我站在绳索上,指示了三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他们三人分别爬上了院墙,菩提和小千那边一切顺利,然而小万这边出现了问题。

问题出在,小万没有投石问路。

院落里肯定没有人,但是有可能会有狗。按照常规,小偷骑在墙头上,一定要投石问路,如果有狗,就不要跳下去。可是,菩提给小千和小万教授了盗窃的各种技巧,偏偏把最基本的投石问路给忘记了。

小千很幸运,他的那个院落里没有狗;小万很不幸,他的院落里有狗。

站在绳索上,我看到小万一跳进院子里,从后院就奔出了一只牛犊一样的猎犬,小万惊慌躲逃,然而哪里能够跑过猎犬,而且,还有高高的院墙挡着他。小万被猎犬扑倒了,猎犬撕咬着他,他徒劳无益地挣扎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如果终止了绳索表演,人们回到家中,菩提和小千就会被人抓住;我如果继续绳索表演,小万就可能被猎犬咬死。

我在绳索上走着,心中焦虑万分。怎么办?怎么办?

又走了一个来回后,我终于无法坚持了,从木杆上溜下来,高树林怒气冲冲质问我为什么,我悄声说:“小万在院子里被狗扑倒了。”

高树林面色大变,他急忙转身,让我们赶紧装车。

人群很不情愿地慢慢离去了,我们坐着马车急急驶去了。

马车向前飞奔,我紧紧地抓着车厢边的木条,高树林不断回头看着,看身后是否有人追来。

马车跑出两三里远,路边的荒草里闪出了菩提。菩提说他还没有取到东西,他一听到随风飘来的小万的惨叫,就知道坏了,他赶紧翻出围墙逃出来了。他没有等到小千,小千没有从村庄里跑出。

马家河是一个大村庄,打麦场建在距离村庄上百米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小万被猎犬撕咬,估计只有村庄里的菩提和小千能够听到,打麦场上观看马戏的人是听不到的。

菩提还舍不得他那两个徒弟,他让高树林再停车等一等,高树林说:“等不及了,等下去所有人都要被捉。他两个就听天由命去吧。”

马车又疾速向前奔去。乡村的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暮云低垂,风刮起来了,风中还带着雪粒,吹在脸上又疼又冷。后来,雪越下越大,路面上的车辙印清晰可见,菩提建议大家分成两路,树桩赶着马车前行,另外的人藏起来,躲避后面有人追击。他说:“我们行内有雪天不出工的说法。”

高树林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仰天大笑,他说:“天助我也,我们走过去,车辙印早就被雪掩盖了。”

马车又向前驶去,驶过了一座集市,集市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客栈房顶上的红灯笼,在雪花中抖动着。大家又冷又饿,都盼望着能够靠近热烘烘的炉火,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包谷津,可是,高树林让继续前行,他说:“如果后面有人追击,肯定会判断我们住在这里,而我们偏偏不在这里住。”

马车走到半夜,走到了一座山口,风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口因为狂风的作用,堆积出了几米厚的积雪,马车无法通行。我们走下马车,我看到马的嘴巴上喷着热气,鬃毛上结着冰碴。

高树林斜着身子走向山坡,我们也都斜着身子,身上的棉衣像纸片一样单薄,根本就不能抗风。走到了山坡下,我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山坡下有一个山洞,我们一起挤了进去,依靠体温暖和身体。树桩把马匹也牵了进来,猴子冻得吱吱怪叫。

黄河以北的冬季,温度可以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根本就不能在野外生活。然而,到了现在,我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雪封山,进退维谷,只能待在冰冷的山洞里,每个人的牙齿都冻得直打颤,身体几乎快要冻僵了。我们贴在马的肚子上,抱着马腿,企望马能够给我们一点温暖。

更要命的是,想生火,这里连一把干柴都没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所有的柴禾干草都浸湿了,我们只能用体温抵挡汹涌而来的寒冷。

树桩说:“把马车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