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我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开始的。
那天,太阳燃烧得蓬蓬勃勃,太阳下的树叶和草叶也都疲倦地卷曲着,看起来无精打采。我也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充满了痛苦和落寞。同学们早就回家了,而我却被先生扣押在学堂里,因为我背错了孔夫子的一句话。这个长着白胡子的孔夫子,专门和我们孩子为难,好好的一句话,他偏偏要说得那么难懂,而先生却又偏偏说这些难懂的话是至理名言。先生明显是骗人哩。
我回家的路边有一棵皂荚树,往常,皂荚树下会蹲着一只垂头丧气的流浪的狗,而今天,那只脏兮兮的野狗不见了,皂荚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高一个矮,树叶细碎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的脸显得支离破碎,异常诡异。
“呆狗,放学了?”那个高个子的人问我。呆狗是我的小名。
我疑惑的眼光从高个子的脸上移到矮个子的脸上,又从矮个子的脸上移到高个子的脸上,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露出一模一样焦黄的牙齿。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们。
矮个子走上前一步,依然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你爹让我们来接你。你爹让车撞伤了,现在在药铺里,你娘在药铺里照看你爹。你家没人了,都在药铺里。”
听说爹爹受伤住院,我一下子心神大乱,我问他们:“我爹怎么让车撞伤了?”
高个子说:“你爹从外面收租回来,前面一辆马车冲过来,马受惊了,就把你爹给撞伤了。”
我听他们这样说,就不再怀疑,我家有几百亩地,租种给了几十户人家,每年小麦收割后,爹爹都要去这些人家一户户收租。我流着眼泪说:“我要去药铺,我要见我爹。”
矮个子抬起手臂说:“你爹也想赶快见到你,跟我们走吧,那边有马车。”我顺着矮个子的手指望去,看到几十米开外的一棵洋槐树旁,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马拴在树干上。
矮个子拽着我的手臂,拉上了马车,高个子坐在前面赶车。马车的铃铛一路叮当响着,驶向学堂的方向。学堂在镇子上,镇子上有一家药铺,但是,马车没有在镇子上停下来,而是穿过镇子,继续向前。
我问:“我爹不是负伤了吗?他不是在药铺里吗?”
矮个子说:“你爹在县城药铺里,不在镇子的药铺里。”
我爹要是受伤,只会去就近的镇子药铺,怎么会去远处的县城药铺。我怀疑他们两个是坏人,就喊道:“快停下来,我要回家。”
矮个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他抡圆巴掌,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脸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接着就变得火辣辣地疼痛。我哭了起来,哭声像玻璃碎片一样,遗落了一路。
高个子回头骂道:“哭个锤子,把这碎怂嘴给堵上。”
矮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片脏兮兮的布,塞在了我的嘴巴里。然后用一条细细的绳索捆绑住了我的双手。我嘴巴发不出声音,努力挣扎着,手臂被细绳子勒得疼痛难忍。
我不明白,他们刚才还笑容可掬,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了这样。我感到极度委屈,又感到疑惑不解。
镇子在视线里消失后,高个子跳下马车,摘除了马项下的铃铛。一声鞭响,马车无声而轻快地向前驶去。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拉到哪里,也不知道爹娘等不到我回家,会不会着急。
马车转过了一道山口后,越走越慢。道路越走越窄,坡度越来越陡,我看到两边都是乱石嵯峨的山峰,山缝中顽强地长出了几棵柏树,柏树丛密低矮,像一管管毛笔。柏树旁栖息着一群乌鸦,它们的聒叫声干瘪空洞,在空旷的山谷中阵阵回荡,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后来,马车再也走不动了,矮个子将我推下了马车,他也跟着跳下来。我重重地摔在了石堆上,石头尖锐的棱角磕得我疼痛不已。高个子调转马车,轻快地向山下驶去。
矮个子从腰间抽出了两双草鞋,他自己穿上一双,把另一双套在了我的脚上,我看着这双特制的草鞋前面小,后面大,踩在地上,刚好是朝向相反方向的脚印。这样,即使后面有追踪的人,也会错误地以为,我们是从山上下来,坐上了马车。
我天生脑子迟钝,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他们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
矮个子拉着我沿着山道越爬越高,最后来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里阴森可怖,还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突然从炎炎烈日下来到了黑漆漆的山洞里,我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
这一路上的颠簸,一路上的惊吓,让我的身体接近虚脱。后来,我累了,就躺在山洞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斜阳的余晖给眼前的山峰镀上了一层金色。山洞里除了矮个子,还多了一个络腮胡子的人。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醒来了,他说:“真是个瓜娃子,都啥时候了,还能睡着。”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就像在耳边敲响了一口破钟。
络腮胡子和矮个子坐在地上,他们中间有一块石头,石头上放着一整只烧鸡。矮个子撕一块,放在嘴里,嚼得吱吱作响;络腮胡子也撕一块,放在嘴里,鸡油顺着嘴角流下来。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饥肠辘辘,肠子扭成了麻花,可是我不敢向他们要。
他们吃完了烧鸡后,又打开了一罐烧酒,烧酒的气味在山洞里游荡着,熏得我阵阵恶心。我听见矮个子问络腮胡子:“把信送了?”
络腮胡子说:“送了,这会儿估计正在看信呢。”
矮个子又问:“要了多少?”
络腮胡子说:“一千个大洋。”
矮个子说:“王细鬼有的是钱,要是我,至少三千大洋。”
王细鬼是我爹的外号,我爹这一辈子把钱看得比他的命都重要,人家说他每一块铜板都串在肋骨上。我们家家产万贯,而他老人家每顿都吃窝窝头就咸菜疙瘩,他不但这样做,还要求全家人都这样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提到我爹,为什么会提到什么一千大洋和三千大洋,他们又给我爹送什么信。我爹八成不认识他们。
太阳落下山,山洞里很快就黑了下来。矮个子又拿出了绳索,把我绑在一根石柱上,我努力挣扎着,矮个子又抡起胳膊打了我一记耳光,怒斥道:“再不乖,我就把你扔下山谷喂狼。”
听说矮个子要把我喂狼,我吓坏了,不敢再挣扎了。
络腮胡子和矮个子又聊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他们好像在说一个女人,边说边发出奇怪的笑声。
突然,山洞外传来了一声异常凄厉的叫声,声音低沉浑厚。络腮胡子说:“有狼。”矮个子向后退了两步,我看到他单薄的身体就像风中的枯枝败叶一样颤抖不已。我也吓得浑身哆嗦。
络腮胡子说:“把他姨日的,还真的有狼。”
狼的叫声过后,山洞外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中出现了两只绿色的小灯笼。我知道那是狼的眼睛。我记得去年的一个夜晚,我坐着家中长工梁叔的马车,突然就看到山梁上出现了两盏绿色的小灯笼,梁叔拿出铜钹,咣咣地敲起来,声如裂帛,异常刺耳。我看到小灯笼灭了,有急促的脚步声愈去愈远。梁叔说:“那是狼,狼害怕响器。”响器,就是能够发出金属声音的东西。
矮个子吓得退到我的身后,我被绑在了石柱上,不能动弹,否则,我也会向后退缩的。
络腮胡子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借助着洞口黯淡的天光,我看到他手中多了一杆猎枪。他进山洞的时候,应该拿着猎枪,只是我不知道他放在了哪里。
络腮胡子端着猎枪,对着洞口放了一枪,一道火光从枪口喷出,枪声在山洞里久久回荡,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火光过后,小绿灯不见了,狼跑远了。
可是,我刚刚松了口气,突然看到山洞外多了好几盏灯笼,这些灯笼就在山洞外几十米远的地方。一头狼走了,一群狼来了。
络腮胡子说:“真他妈的邪门了,打都打不走。”络腮胡子端起猎枪,对着洞外又放了一枪,那些小绿灯灭了。可是,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洞口外的小绿灯更多了。
梁叔曾经告诉过我,狼害怕响器,也害怕火枪,可是,今天晚上,这群狼好像疯了,它们面对着络腮胡子的猎枪,丝毫也不害怕。
群狼在外面发出了凄厉的嚎叫,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好像在呼唤着什么。洞里突然发出了吱吱的叫声。我回头一看,惊讶得喊出声来,就在山洞的深处,居然也有几盏灯笼。矮个子吓得趴在地上,嘴里发出老鼠一样呜呜的哀鸣,络腮胡子骂道:“你怕个**,那是三只狼崽子。”
络腮胡子又说:“在草原上,没有山沟,狼窝都是缓坡下面的小洞口,在我们这里,到处是水冲出的沟渠山洞,狼就选在山洞里做窝。狼窝不止有一个出口的,可是这三个狼崽子咋不跑出来?应该是看到我们稀里糊涂跑进来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洞外的狼群,即使面对会喷火的猎枪,也不愿离去,因为洞内还有三只狼崽子。但是狼群也不敢贸然冲进山洞,因为他们惧怕这杆会喷火的猎枪。
黑暗中,络腮胡子解开了捆绑我的绳索,然后,我们一起在地上寻找可以燃烧的东西。
我用手指摸出地上有枯草,有树叶,有枣刺,还有枯枝,这些历经了几百年,也可能上千年的枯枝败叶,被我的手指翻卷后,散发着浓郁的腐烂的气味。这种气味刺激得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一缕月光照进了山洞里,像利剑一样劈开了洞中浓浓的黑暗,洞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实。我听见络腮胡子对我喊:“退后,退后。”
我退到了络腮胡子的后面,络腮胡子举起猎枪,对准我们刚才拢起的柴堆放了一枪。隆隆的回声尚在回荡,而红色的火焰已经欢快地燃烧起来。洞外的狼跑远了,洞内的三只小狼崽发出了惊恐的吱吱声。
络腮胡子看到火焰燃起来,就一脸轻松地把猎枪靠在了洞壁上。矮个子站在洞壁边,火光照耀着他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柴堆啵啵燃烧着,火焰愈来愈旺,终于照耀得洞内洞外如同白昼。透过火光,我看到对面山崖上的那几十只狼,又聚集在了一起。
山洞里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
我望着洞外,看到明亮的月光下,一个奇形怪状的巨大的动物走上了对面的山崖。它比一头狼的身体要大四五倍。它来到了群狼的跟前后,我才看清楚,这个奇形怪状的巨大的东西,是由三个动物组成的。一只很像狼,但是比狼大得多的动物,它把两只前爪搭在了两只狼的后背上,就这样亦步亦趋地来到了群狼的面前。这只奇怪的动物和几只狼嘴巴对着嘴巴凑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然后,狼群就离开了,这只巨大的动物,又把前爪搭在了两只狼的后背上,也离开了。
矮个子看到洞外没有了狼群,就发出了一声欢呼,他洋洋得意地说:“我早就知道狼群支撑不了多久的,它们怕枪,也怕火。赶紧回去,这里呆不成。”
矮个子欢天喜地地跨过火堆,因为柴草不继,火焰愈来愈小。矮个子刚刚走到洞口,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叫声像用篾刀劈开竹片一样惊恐而刺耳。我看到一只狼扑倒了矮个子,矮个子像一块石头一样,伴随着愈来愈小的叫声,坠落深谷。
然后,我看到几只狼走进了山洞里,它们屁股对着火堆,抬起后腿撒尿,激越而出的尿液溅在火堆上,一股带着尿骚味的气浪蒸腾而起,弥漫在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