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他挥手招保洁打扫桌面,走到书柜边,懒洋洋地拨动笨重的金属地球仪。
南极洲。
白茫茫一片,俯视图像《往复致死》中的梅兰达夫人,在刽子手的刀下提着裙摆缩成一团。
他根本不是执着于一句我爱你。
后来他一遍遍回忆那晚的对话,遗憾从未占据主要位置。
他潜意识里最想谢宜活着。哪怕谢宜从此不再认识他、讨厌他、恨他……怎样都好。
没有如果。
烈日炎炎的八月份,股权之争仍在继续。
他在集团里很有些捉襟掣肘。
父亲星绂与他有经营理念方面的矛盾,%的股份;往日和蔼可亲的长辈变了一副脸,闭门不见算是中庸自保,笑里藏刀、夹枪带棒的人不少,装糊涂办坏事的更多。
“陛宁?虽然现在我不该来,不过我们公司《唐说》的项目可能要砸了,江诺则至今联系不上!换了他倒不是不行,可陈董那边非说我们违约;不换吧,蒋董几个天天……”
星寻帆双手交叉抵在额前,幽幽舒出一口气,似乎想提一些不太好听的意见。
坦白说,她怀疑弟弟能不能做出一番成就,担心星氏就这么衰颓下去、渐渐掉出第一梯队。
“姐,再给我两天,我会、会求爸爸把股份借给我。”
星寻帆拍了拍冉徴的肩膀,“你本该上学的。”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
为了保完祖父一生的事业,他最终被逼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
一个只有20岁的年轻人,学士文凭要等到明年的学生,纸上谈兵终觉浅,临时被爷爷一纸遗嘱推到最高处,“德不配位”,周围也没有一个可靠可信的前辈手把手教他怎么处理麻烦。
焦头烂额也好,委曲求全也罢,一眨眼,暑假到了倒数第二周。
谢宜失联将近两星期了。
因为谢宜提前告诉他去南极需要更换不可登录账号的电话卡,所以他不是非常担心。
他偶尔披着薄毯单手撑脸打盹,边休息边思考谢宜为什么要躲着家里人,不待喝完一杯咖啡,旋即助理又敲门送一批资料来,或者法务部和财务部协同商议办证。
他很年轻,拥有近乎漫长的时间与充沛的精力。
下次吧。
等谢宜回来,他借学长讲述秘密的时候,认真地问一下学长的家庭情况好了。
他的确是这样的傲慢,这样的自信——他和谢宜还有见面的机会。
没有如果。
8月19日凌晨。
第四次股权转让股东会决议刚刚结束。
助理开车送他回家,他没有洗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满天飞雪,幽绿色的极光在头顶变化形状,呵出的热气转瞬凝结成冰。
谢宜被许多面目模糊的人推着走,没穿袜子,脚踝冻得通红。
他想出声,心跳慢了一拍,喉咙莫名哽咽,定定地站在原地而已。
这是梦。他很清楚。
于是不以为意。
[醒来以后立刻去DRA上留言。假如谢宜在南极浏览网站,一定会看见的。]
想到这里,他甚至可笑地翘起嘴角,不再与未知的力量挣扎,静静等待梦的终结。
谢宜没有戴手套,露出他有一次隔着浴室门悄悄看见的金粉色的指甲,脖颈绑着好几层纱布。
雪越来越大,干蓬蓬的雪花落满他的肩头。
谢宜似乎要离他远去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动作。
青年忽然回头,漂亮的眼睛失去光泽,愣愣地望着雪山找了一圈,小声喊道:
“星陛宁。”
他的心要被这一声平常的呼名压碎了。
他从没有听见谢宜这样喊他,这样绝望而憔悴地笑了一下。
他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谢宜的指尖滴下粘稠的鲜血,将整片冰雪染成红色的海洋。
蓝白的天地、拥挤可爱的景物、轻若风絮的画面,骤然变作一团无序空洞的黑油。
他的谢宜一步步走远,不再回眸。
这是一场噩梦。
他从梦中惊醒,一看手机才凌晨两点,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下床倒水喝——
“喂?”
“星总,很抱歉这个点打扰您。”
“什么事?”他没有开灯,眯着眼摸索放在桌上的水杯,后背俱是冷汗。
“一小时前,海运那边纯明号在南极近海遇险,南极署的船队正在救援,早上国内会有一个新闻发布会,因为纯明号的船长是您定下来的,所以希望您能到现场来。公关部认为这是宣布星氏股权危机平息的机会,您选的船长很有水平,我们得到的消息是目前有伤无亡。”
他摸到水杯,“为什么遇险?”
“南极地震了,引发下降式海啸——啊,等等,星总您稍等,有新消息。”
他渴得一气喝完一壶凉水,烦躁地坐在床边等,又拉开抽屉拆了一支玫瑰糖。
海运方面的萧总接过电话,连声道歉,“星总您休息吧,发布会改到下午了,也许还会推迟。”
他感到不爽,咬碎玫瑰糖,“到底什么事?”
“南极署那边说震源在南极洲极点附近,通过滞后的卫星成像图,发现有一片异常的热能。”
“所以呢?”他下意识避开了一个很关键的、正常的、恋人会第一时间关心的问题。
“好像有一个国内的志愿者撤退前看见一道白光,现在南极署怀疑南极洲上仍然有人,听说是什么民间绿色通道的考察队,带队人……欸小良,把那份资料给我……星总,呃带队人也是国人,周、周缃,应该念‘湘’吧。唉,那肯定死了啊,太阳黑子风暴刚停么,卫星和无人机传回的照片里白皇后区简直一塌糊涂!先等官方的新闻发布会吧,打扰您了。”
玫瑰糖在舌尖融化,他嘴里苦涩得好像失去味觉。
手机屏幕亮起,电话那端试探性地问:
“喂?星总?星总?您有、有认识的人在——”
“没有!”他低喝道。
“哦哦,您别生气,我想问您在南半球有没有认识的海运公司可以帮忙……呃您休息吧。”
8月20日。
星氏海运的新闻发布会由集团副总主持。
他浑浑噩噩地登上飞机,准备动身前往首元市办理近太空探索分集团的股权转让事宜。
私人飞机的全息屏正在直播南极海啸事件。
助理小声问他要不要给手机充电,又悄悄嘀咕怎么一天功夫就被电信拉黑算成诈骗号了。
他充耳不闻,双手冰凉,盯着一张蓝底黑字的遇难人员名单看了很久,别过脸时下巴湿漉漉的。
他的谢宜永远不会回来了。
南极吞噬了他的一切。
……
……
冉徴握着酒杯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墨绿色的眼睛里雾光闪烁。
他不该穿越回过去。
二月底至三月底的一个多月,让他再次记起谢宜活着的时候的样子。
“学长。今天是……五周年忌日,昨天明州下了暴雨,你喜欢吗?我……”
他很不快乐。
他用五年的时间走进谢宜的人生。
又用五年的时间习惯一个人——不,他没办法忘了谢宜。
遇见谢宜的十年啊,就像一场噩梦。
可他永远、永远不想就这样醒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