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忽然不见了。
他仰了头,只觉那舱顶上有什么东西在跳。那频率渐渐与他眼角的跳动一致,而后一股浓重的血味和光一起涌了进来,挤得他眼眶生疼。
偌大的停云舟已然从中裂作了两半。
席墨眼睁睁看着一张巨口在眼前合上,才觉出这船居然被传说中的吞舟鱼袭击了。
剩下的船身正往水里倒倾。席墨抓着裂墙往外一看,无数双手臂朝着自己的方向挥舞,野草一般,迎风疯长。而更多的人只是墨点般往海里坠着,晕开之后,再不可见。
席墨头腔俱震,勉强将手一伸,把短刃揣在怀里,尽量稳住了身子,颤着指头解了腰带去将几床席子胡乱绑在一处。然后抱着那捆席子,屏住呼吸纵身一跃,落在了重新涌起的大浪中。
那鱼果然是要来吞另一半舟的。
席墨被打在浪里头,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任由海水腌着眼睛却不敢闭目。他听着外头的如雷轰鸣,知那舟如今算得彻底报废,只不知还有多少人幸存了下来。
正这般想着,便觉自己被一道浪头推了起来。
席墨头晕目眩,整个身子皆不着力,一如雨底浮萍,遭飓风狂浪打了稀烂。又似是站在浪尖俯瞰众生,只觉天上地下一般乌脏,耳边皆是霹雳裂响,血与死的浓重腥气顺着脚脖子爬了上来。
无比冰冷。
他一低头,发觉浪里头裹着的都是白生生的死人,正扯着自己一同往那黝黯的海底漩涡坠去。
怔神间,身后又涌起一扇席卷天地的大浪。席墨觉出那浪里有什么东西来了,正要回头,眼前便是一黑。恍惚中只觉身上一轻,顿时以为自己魂魄离体,就这么死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已不知飘了多久,又是到了何处。
失了龙舟屏障,海上的风格外粗粝,刮得他脸上生了道道血痕。
旧伤未消又添新。
席墨忍着不去挠伤口。只那大半管子药膏也被水淹了,他觉得自己全身无一处不肿胀,仿佛泡烂了一般,却无计可施。
不知何时,天上落了雪来。这个时节本不该有雪,席墨眯缝着眼,以为自己死到临头,生了错觉。直到他嗅见了熟悉的冷冽,方知此景不假。雪花细凉,打在他脸上就融了。他却隐隐感到一阵抚慰。
席墨心中忽然静了下来。
雪住之后,终是隐隐看见了一片陆地。
彼时那茅草与竹皮的席子也撑不住了。他腹中空荡,手足俱麻,却是回光返照般生了气力,拥着席子朝那边蹬起水来。
兴许也是他命不该绝。那本无定向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鼓吹之间,将他向那一痕白岸推了过去。
席墨挨到岸边,喘实了一口气。手足并用地往沙地上爬着时,却觉自己真的失了最后一点力气。他知道不能歇在此处,咬着一口断牙,硬是磨到了一棵树下,这才靠着树抽噎般喘息起来,快将肺里最后一点子活气掏干了。
卜算子没骗人。席墨想,三个铜板买来的卦辞,居然是真的。
他喘干了气,开始咳嗽起来。腔子烧得慌,连皮带骨地疼。
恍惚中觉得肺脏也被咳碎了出来,席墨将脑袋攮在膝盖上,就这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几日。席墨浑身渗了一层白晶,用力一搓那下头的皮肉就血淋淋地翻出来,唬得他住了手,先振作精神,去野林子里头寻了些果子来。
那果子看着和青州的李子很像,皮薄多汁,有些已经糯烂了,稍微一掐就往外流汁儿。席墨找到一处干净的泉眼,喝饱了水,吃足了果子,才撩了些水来,将自己一点点弄了干净。
董易的药膏却是管用的。
他面上的淤肿已尽数褪了,只余着些细微的擦痕。
席墨将头发里的盐晶也洗了干净,散着发将身上的东西一字排开,数了一遍,发觉问董易买的地图不见了。
他想是丢在了海里,也可能是落在了岸上。这便折了回去,想着搜寻一番。不料出了林子,却见着更多的人死鱼般翻在白沙里。
席墨料想是同船的余幸,便将那几个一条条拉出了水域,教他们晒晒太阳。
这些人里他眼熟的一个董易,一个打了他那客人。
就从囊中摸出一枚银豆塞在董易手里,然后拾了旁的石块来,给那客人生生敲下三颗牙来。
他在董易腰间探得了一份地图,这么比对着一看,就知道此处正是蓬莱洲的外岛。
“二哥,我们到蓬莱了。”席墨对昏得正香的董易道,“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