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朝他摇了摇头,接着手指轻轻一点萧鹤炎的眉心。此处有风,言语都听不见了,他却懂了辛夷的意思是,不必多言。
他握住了萧鹤炎的手,指向不远处。
奈何桥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轮廓,静静地等待人们饮完孟婆汤。
先前只觉得黄泉路远得看不见尽头在何处,这时萧鹤炎握着辛夷,还没回过神来,那一方窄窄的桌案已近在咫尺。
奉孟婆汤的是个小鬼,寡言,只负责一碗一碗地递,说上一句“请”。而行至此处的人似乎也都再没有别的执念,或是不想挣扎,接过后一饮而尽。动作规律而守序,萧鹤炎看到这儿只把辛夷拽得更紧——他不肯忘。
但汤仍递到了面前,萧鹤炎凝视着其中液体,像水一样无色无味。
“请吧。”小鬼板正道。
萧鹤炎偏头看一眼辛夷,他带着笑,指了指自己,又一点萧鹤炎的眉心。与先前掠过上空同样的金光细细闪烁,但这次,萧鹤炎以为他看错了。
“我会找到你。”
孟婆汤下肚,一阵天旋地转。
小鬼瞥见他手腕的淡金痕迹,脸色变了变,终是什么也没说。
天旋地转的感觉,萧鹤炎本能地攥辛夷更紧。他看见对方也喝了那碗汤,携手走进忘川,冰冷的水漫上来,很快将人淹没了。
白无常目睹一切,像感慨,又像讥讽地对那守着孟婆汤的小鬼道:“方才为何不提醒?你分明见到他手上还有一缕灵识缠绕,是个修士,又有羁绊命格在身。这般入轮回去,只怕,来生是会带着前世记忆的。”
小鬼淡淡地扫他一眼,不作声地添了下一碗孟婆汤。
轮回历经七载,七苦七恨,前世种种尽数涤荡干净,这才进入下一世的人生。
二十五年后,洞庭。
吹梦西洲之处莲花盛开,夏日将尽,荷塘中小舟穿梭。
西村的孩子大都自小在河网交错的水乡长大,到盛夏时节,呼朋引伴地跟随采莲女去向荷塘畔,莲蓬新鲜,卧在草上,驱一两只剥了,边吃边聊同村住户的长短。
“听说了么?”一个小胖子最善言辞,神神秘秘地把同伴们聚在一处,“咱们村早晨来了个翠微山的仙长,还跟着一个弟子。”
“真的?”
小胖子道:“真的,那仙长神情严肃,看着我都怕了,唯恐我们这儿出了什么妖怪!接着,我便亲耳听见他问村长,近来村中有什么异常。村长回答,‘并无’,他道,‘那真是奇怪了,我分明算到气息所在便是这附近’。村长问他是否灾祸将至,那仙长还未否认,他弟子笑道:‘我师父是来寻人的’。
“可村长再想问,那仙长又急忙否认了,对他弟子道:‘柏郎,你不要瞎说。’弟子只道:‘你既来了,他却不想见你,可见你们缘分已尽,他不肯与你相认。’
“那仙长先是愣了,随后面色缓和不少道:‘你所言也有道理,师尊定不想我来打扰。’他转向村长,道:‘不知我要寻的那人是否在此地,我能在此留下一句话么?若他看见,也好从今往后再不牵挂了。
“村长哪里有拒绝的道理?然后……”
他卖了个关子,其他孩子不乐意了,纷纷起哄:“什么呀?!快点快点!”
小胖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道:“然后,我见他抬手,指尖有光闪过,如惊鸿掠影,只用一个瞬间,村口那告示牌上凭空多了几行字!那仙长刻完字,领着弟子一前一后地走了,我连忙上去看——
“但那些字却像凭空消失了!我问村长,他也看不见。想来是咱们肉体凡胎,而仙长所写,只有他想找的人能看见罢!”
小胖子说到此处,拍了拍肚皮,似乎还在回味自己终于见到修士“显灵”。那二人身着相似的朴素灰衣,但眉宇间神采奕奕,说话也像洞察古今似的,常人再怎么学也学不会……想到此处,他又有些沮丧。
“哎,我们当中,怕是没人有什么‘仙骨’了。”
“那可不一定。”有个小瘦猴嘻嘻笑着,“萧家哥哥和辛夷哥哥不也自小聪慧?辛夷哥哥还自己给自己起名呢,独自一人漂泊来此,现在过得快活无比又怎么不算厉害了?我倒是觉得,仙人说不定也有苦楚。”
“辛夷哥哥……我阿娘没少夸他,然后就骂我……”
“我也挨骂了,阿爹说萧家哥哥少年英才,转过头来就,让我多学学人家……”
“学?有什么好学的!”小胖子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叉着腰,就差没吹胡子瞪眼了,“他们俩又跑去偷闲了——”
荷塘往北穿过村庄,早年是一片荒山,几十年前曾有位画家住在此处,手植绿竹。画家逝后,附近几个村子为了纪念他,就将此处遍植绿竹。
而今竹林成形,面朝黄土的村民大都无暇享受。
午后清凉,林中传来几声叮咚琴音。循声而去,竹林深处竟立有一方石台,临水修建的亭台有几分风雅,上头铺开一张编织精致的席子,斜斜地卧着一个青年:粗布短打,略显不修边幅,微微闭着眼正静听琴音。
弹琴的就在他身边,青年温润如玉,虽也是质朴打扮但收拾得更整洁些。他膝头横着一张五弦琴,流水般的韵律从指尖倾泻而出。
石台边,酒葫芦歪倒,凭空多了几分醉意。
弹琴的道:“牧禾寻来了。”
横卧那人不予置评,片刻后才道:“他留的讯息你看见了么?”
“嗯。”弹琴的十指一抚,琴音顿止,他望向身边人,目光中竟是柔和的情意,“他说,‘翠微山一切都好,白石也好,请师尊无需挂怀’——他感觉到了你的灵识,这孩子前途无量,日后当成与你一样的宗师吧。”
横卧的冷哼一声:“学我,大可不必。”但转念又道,“牧禾心智坚韧,如今找回柏郎后执念也没了,倒是真能有所突破。”
“但那也与我们无关。”
“是啊……”他睁开眼,从竹叶缝隙中漏了一点金光,找出他手腕的痕迹,抬起来仔细查看,回忆道,“你当时能找到我,全凭这点灵力维系。本以为这辈子做个普通人便是,结果竟然又有了灵根……造化弄人。”
“顺其自然吧。青山绿水是修行,弹琴饮酒也是修行。”
言罢,手指微动,竹林间琴音又起。
他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人沉静的面容。轮回痛不痛,萧鹤炎没什么记忆了,但他却在那时突然想起最后拥抱自己的温暖属于谁。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西村见到辛夷,两人都年龄尚小,藏着不属于这句躯体的成熟。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他内心强烈地震撼,手腕像麻了,那道金光钻入了灵窍,紧接着,剧烈的回忆翻江倒海而来——
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六百年前,初次相见。青竹溪畔风声渐起,萧鹤炎低下头,错开了辛夷好奇的目光。
那天的场景与之何其相似。
经过无数波折,分别,偏执化为乌有,遗憾尚且得以弥补,错误也有机会修正。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忘川水的滋味还没有全然忘记,就这么邂逅了几万个昼夜之前心动的人,已是不可多得的幸事了。
而今,犹在当时,依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