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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城的落日神殿不比永星城的大神殿巍峨气派,肃穆庄严,但胜在玲珑有致,布局精妙,属于以旧世帝国的纪前凯旋风格为基础,兼顾新时代数学几何美学的建筑杰作。
这一稳中求变的宗教建筑风格,证实了三世纪末的星辰王国所处的风云激变而焦躁不安的时代,“上至国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在旧世规则与新纪思潮之间痛苦拉锯,进则背井离乡荆棘遍地,退则垂垂老矣固守待毙”(终结历349年,博瑟·卡安迪《世纪之难——星辰在,抑或帝国存?》)。
主持修筑这座神殿的人,是“胡狼”苏美三世在位时期的两位高层神职人员:一人是精通历史与神学的祭祀部副主祭,另一人则是精通数学和建筑的宣教部副主教。
在那个时代,他们的携手合作以及这座神殿在翡翠城的落成,是落日信仰体系内,祭祀部与宣教部双方达成宗教和解的成果与标志之一,证明星辰王国反复不休长达一个世纪的血腥宗教纷争——“祭教之争”终告一段落。
(有文献以“割者”托蒙德四世无视莉迪亚·璨星大主祭的神谕任命状,插手神殿事务,擅自钦封奈里夫大主教的“虚妄之诺”为起始标志,将这次宗教派别纷争称为“圣凡分裂”。但因为“割者”国王的正统性争议和宫廷史家们对他的恶劣印象,这一历史名词在宫廷史学者中的接受度远不如由“斩棘”国王纸上亲书,将登高祭子作为起点的“祭教之争”广泛。)
(后世亦有学者相信祭教之争的根源可向上追溯到“断脉”苏美二世,认为正是他以一介宗教学士之身加冕为王,非家族世袭的教士们在落日神殿的地位才逐渐提高,步步掌权,最终威胁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谕解读与祭祀主持大权。)
在“胡狼”国王的斡旋调停(也许还有东陆入侵者的威胁)下,落日信仰的至高权威——落日神殿正式和平分家:
祭祀部得以独享“神殿”的传统旧称,王国上下一众落日祭司,皆由落日大主祭统管。
宣教部则离殿独立改称“教会”,为首的落日大主教则有权任命各教区负责宣教的落日教士。
就这样,神殿与教会共奉落日,一者近神,一者近人,分掌神圣与世俗事务,彼此承认但互不统属,职权两分而不论尊卑。
作为和解的条件,祭司们不再使用“异端”、“歧信”、“堕落”、“恶魔蛊惑”等名义攻讦迫害异见信徒,宽容对待教义解读;教士们则将“异星纹路”的标志从教袍上移走,不再宣称解经自由,放弃煽动下层教众对抗祭祀与领主。
至于那些曾经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敏感问题,比如“真理寄于圣道还是隐于凡俗”,“祭坛与教堂哪里更靠近神”,“祭司与教士谁更有资格为神代言”,“大主祭与大主教孰高孰低孰轻孰重”等宗教争议,则被共同搁置乃至避而不谈。
因为和平需要互信,但信任需要妥协。
而这座颇具意义的神殿,就成为了第一座,大概也是至今唯一一座神殿与教会、祭司与教士们共享的宗教建筑,翡翠城的祭祀仪式和教堂布道都在这里进行。
此时此刻,作为最尊贵的客人之一,泰尔斯就坐在神殿祭坛最前一排的瞻仰台上,貌似庄严肃穆地望着落日女神的圣像——嗯,相比起永星城神殿里那副对上眼神就要瞪死你的样子,她在这儿的面容是不是温柔和人性了许多?
他的后方,隔开近十米的地方,无数贵族和有身份的人士坐满了祭坛前剩余的客座,他们俱都身着礼敬神灵的深色(据说海对面的曦日神殿相反,所宗的是白色和浅色)正装,看着翡翠城的神殿主祭抑扬顿挫,幽幽念出一篇祭祀长文,准备开始公祷。
泰尔斯偷偷回头,在第一排人群中看见了泽地的拉西亚伯爵父子、盐壁港的哈维亚伯爵、任何时候都一副笑脸的长青岛伯爵修卡德尔——以及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只见她们俩举起扇子(这次上面的字换成了“落日护佑,应有尽有”和“落日保佑,功成名就”)遮住脸,偷偷地向前方的泰尔斯眨了眨眼睛,但在她们身边的米兰达“嗯”了一声,两姐妹顿时坐得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泰尔斯向米拉竖起大拇指。
不知为何,泰尔斯明明昨天还觉得卡拉比扬双胞胎顺眼许多,但今天一见,又觉得头疼不已了。
但他很快就不用头疼了。
因为在第一排的最边上,希莱·凯文迪尔还是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用膝盖架着肘部,无精打采地支着下巴,脑袋在祭司们的念颂声和神殿的庄严氛围中起起伏伏。
注意到泰尔斯的目光扫来,圆脸少女精神一振,悄无声息地张开手掌,再挡住光源——“魂骨雅克”的狰狞鬼脸再度向他微笑。
糟糕。
泰尔斯连忙回过头。
其实回头想想,卡莎和琪娜还是很不错的嘛。
“我听说你一大早就派人去监狱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下进入神殿,来到泰尔斯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冷漠,“为达戈里·摩斯的死。”
泰尔斯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心情下沉。
王子低声冷哼:
“所以你知道了。”
詹恩没有坐下,而是向着落日女神的圣像恭谨行礼,作势祈祷。
泰尔斯不得不站起身来跟着他做,免得被人诟病星湖公爵飞扬跋扈,仗势欺神——于是连锁反应之下,后方立马传来噼里啪啦的座椅碰撞声,在场信众们接连起立,匆匆作祷。
詹恩表情未变:
“我正打算告诉你,泰尔斯,关于那个酒商的意外……”
“是啊,那是翡翠城的监狱,你的监狱,”泰尔斯冷笑讽刺道,“确实是该由你来告诉我。”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承认,那是我的属下看管不力——不,那就是我的疏忽。”
泰尔斯挑眉:“只是疏忽?没别的了?”
“节哀顺变。”
“节哀尼——”
气愤郁结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好歹记住这是在神殿里。
“承辉明神,携光圣日,女神恩旨无尽,落日照耀无边,愿佑我王国,护此城池,一如您曾眷顾海曼国王与雷吉娜王后,挽救无数生灵于战火之……”
祭坛前,一位位祭司们从祭坛两侧步出,先后举烛跟上,随着主祭的唱和,有节奏地行礼祈祷,信众们也跟随开口,恭谨祈祷。
没有人注意到,最尊贵的瞻仰台上,两位公爵正在无声对峙。
“卡奎雷警戒官跟我说,监狱是昨夜零时发现达戈里·摩斯身亡的,”在一遍遍的宗教吟唱中,泰尔斯瞥向身边的詹恩,低声开口,“但我的手下,昨夜也是在零时前后得到消息的——我还记得庆典的烟花。”
作势祈祷的鸢尾花公爵睁开眼睛,目光有神。
“知道得这么快,看来你的星湖卫队消息灵通啊。”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手下的能耐,”泰尔斯冷冷回应,“在人生地不熟的翡翠城,消息从监狱传到我这儿,肯定已经滞后许久了:达戈里的死只会比零点更早,而且早很多。”
詹恩眼神一厉,没有回答。
“但是监狱依然报告说是零点发现的,为什么呢?”
泰尔斯想起米兰达他们的回报,眯眼质问:
“或者说,监狱方为什么要修改、谎报案发时间呢?”
谎报时间……
詹恩幽幽地望着祭坛前的一众祭司,片刻之后,他微笑开口:
“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我猜,他们修改案发的时间,是想掩盖监狱自己的失职,放心,我会关照有关部门——”
“够了。”
泰尔斯冷冷地打断他:
“落日女神——字面意义的——在上,你就少扯点谎吧。”
南岸公爵目光一动,笑容不改:
“我不明白?”
王子摇摇头:“三次。”
“什么三次?”
泰尔斯冷笑一声:“昨夜的争锋宴上,我们谈了很多东西,话题从每位客人的来历概况,到翡翠城的过去与现状。”
“但是唯独有一件事,小花花,你却有意无意,前前后后地提了足足三次。”
詹恩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缩!
神殿里,宗教吟唱渐渐低沉下去。
“没错,你提起了那个酒商,达戈里·摩斯,”公祷礼毕,泰尔斯抬起头,缓缓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整整三次。”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让我们的南岸守护公爵惦念那么久的——坐下吧,别再折磨后面的人了。”
詹恩表情严肃,无比庄重,但几秒后,他还是缓缓落座。
于是整个神殿后方,这才响起窸窸窣窣的一片落座声。
祭坛上,神殿主祭身前的烛台噌地一声,火焰变成银色。
在信众的窃窃私语间,主祭大人沉稳地等祭司学徒们为自己戴上绣着落日徽记的祭仪手套,再接过副手的餐盘,将圣餐——精粮面包——撕成一片一片,庄重而熟练地在银色烛火上一掠而过,奉到下一个祭司递来的银质餐盘上。
最尊贵的瞻仰台上,泰尔斯虽盯着主祭的动作,话语却不离主题:
“甚至,在我昨夜追问要不要把摩斯放了的时候,你还急匆匆地拿米兰达转移话题,装成一副被她变装之后的美色迷倒的样子。”
詹恩轻哼一声:
“是么,我都不记得了。”
圣餐仪式开始,两位教区副主祭走上前来,不卑不亢,将最早用落日神火烤过的两片圣餐奉上银盘,交给两位公爵。
“没关系,我帮你记着,而且不止这个。”
泰尔斯端起银盘,拾起那一小片圣餐,咬进嘴里——味道真不如空明宫。
詹恩则庄严但自如地奉起圣餐,展示出比星湖公爵不知道正统了多少倍的礼仪,泰尔斯甚至怀疑他连嚼都没嚼就吞下肚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室宴会上,在安克·拜拉尔亮出那把来历不明的短剑,为他们的土地问题喊冤之前,同样是某位年轻有为的公爵,眼巴巴地凑上来,跟我絮叨起封臣的土地问题。”
泰尔斯眯起眼睛:
“所言映所思,这你总该记得了吧?”
詹恩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告诉我,詹恩大人,昨夜的争锋宴上,为什么要提起达戈里·摩斯呢?”
泰尔斯轻声开口,话锋却犀利:
“除非你早在那时就心知肚明——摩斯已死,字里行间只是在试探我。”
詹恩轻轻站起来,微笑着将银盘奉回给祭司:
“泰尔斯……”
但王子不管不顾,手中银盘咚地一声落到地上,将不少人吓了一跳。
南岸公爵不得不歉意一笑,不辞辛劳拾起王子的餐盘,温和地交给祭司,再回到座位。
“所以,小花花,你心里有鬼,却还在早早知情的情况下,故作不知不动声色地办完了争锋宴,装模作样,全程向我隐瞒摩斯已死的消息。”
泰尔斯忍着话语里的不快:
“你甚至叮嘱监狱的人掩盖踪迹,包括把案发时间改到零点,就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从而蛊惑我相信:达戈里确确实实,死于普普通通的自杀或仇杀?”
詹恩深吸一口气,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走过他身边,向祭司奉回银盘的信众。
“为什么?”
泰尔斯紧紧咬着牙根:
“达戈里·摩斯,他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最后一个信众回到座位,主祭大人的严肃表情松弛下来,笑着宣布圣餐仪式结束。
身份尊贵的信众们这才齐齐一松,静谧庄严的氛围被打破,交谈与问候声此起彼伏。
“可笑。”
第一次,詹恩冷冷回击泰尔斯:
“摩斯是个变节者,替我做事,却借着我的资源,吃里扒外私吞本属于我的钱。哪怕作为生意人,他也是个人渣,进入酒业以来坑蒙拐骗害人无数,本就死不足惜。”
趁着没人注意,公爵狠狠剜了他一眼:
“而你上次跟他牵扯上关系,只是白白惹得一身污,又何必这么上心?”
“这不是我刚才的问题,”泰尔斯丝毫不吃他这一套,“我问的是:昨夜,你为什么要杀他?”
詹恩表情一变。
他猛地站起身,把几个准备来向公爵问好的客人吓了一跳。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鸢尾花公爵瞥了一眼泰尔斯,“跟我来。”
言罢,詹恩转身离去,一路上都阴沉着脸,对于旁人的问候只是点头,并不答话。
泰尔斯冷哼一声,起立跟上,丝毫不惧。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两位公爵之间又出问题了。
面对两种程度不一却同样糟糕的气场,没有人再敢上前搭话,就连恶魔双胞胎都在交头接耳中向后一缩,双双举起手扇,翻出背面——“卡莎琪娜,添头算上科恩;消灾抵难,定能平安一生”。
神殿里的信众们再度开始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一片嘈杂中,隐约能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什么“因妹成仇”、“内兄弟之误”啊,什么“欺男霸女”、“北方野蛮人”啊之类的……
泰尔斯跟着詹恩走上神殿二层,后者推开一扇门,里面有一个看上去颇为私密尊贵的告解室——两个相互以透声板连通的木制小隔间,詹恩毫不犹豫地拉开其中一扇隔间的门。
泰尔斯皱起眉头,扇走刺鼻的气味——一个头发稀疏,脸色红润,从上到下散发一副富态的落日祭司挺着大肚腩,舒服地坐在隔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含着手里的金属软管,吞云吐雾。
“乍得维?”
正在抽烟的富态祭司大概五十来岁,闻言一惊睁眼,从告解室里蹦了起来,一头撞上门板。
“啊,公爵大人!王子殿下!”
乍得维祭司疼得涕泗横流,却也顾不上许多,他神色慌张,手忙脚乱地把水烟壶塞进袍子里:
“我那个就是……正在准备待会儿的告解,需要进入绝对理性和平静的状态……”
但詹恩毫不客气,一把将他揪出告解隔间:
“出去,守着门,别让人靠近。”
乍得维抱着水烟壶一个趔趄,有些发懵:
“可是我一会儿还要给贵人们做告解……”
“从现在开始,你先后给南岸公爵和第二王子做告解,还不够吗?”詹恩冷冷道,“其他的人,让他们去别的告解室。”
乍得维愣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看詹恩,又看了看泰尔斯,最后看了看狭小的告解隔间,突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他不再紧张,而是抖了抖肚腩,大大方方地亮出水烟壶,邪恶一笑:
“可是嘛,公爵大人,落日女神可不会原谅我们弄虚作假噢,除非啊……”
泰尔斯眯起眼睛。
“出去,现在,乍得维,”但詹恩面色不变,只是语气更冷:“落日女神就会原谅你和平托尔老夫人的好事儿,不让她儿子知道,更不让他为了亡父的名誉来找你作生死决斗。”
乍得维祭司瞬间石化。
“嗯?”詹恩挑挑眉毛。
下一秒,反应过来的乍得维祭司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泰尔斯有些惊讶:
“那家伙,乍得维是祭司还是教士来着?诶,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但詹恩只是冷哼一声,坐进一侧的隔间里。
有来有往,于是泰尔斯也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拉开另一个告解隔间的门,扇了扇烟味,坐进隔间里的一片黑暗中。
“现在可以讲了——”
但泰尔斯话未说完,另一个隔间的人影就晃了晃。
只听詹恩啪地一声推开隔间门,再来到泰尔斯的隔间前,开门挤了进来。
“往边上让让。”公爵冷冷道。
“喂!”
泰尔斯被詹恩挤到一边,咬牙切齿:
“那边不是有空位……”
“烟味儿。”詹恩目光不悦,言简意赅。
泰尔斯一怔。
“抽烟的人,不应该再怕烟味了吧?”
“穷过的人,不应该再怕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