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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白鹰

“别装了,你这趟去南方,绝对不是为了相亲,”女剑士语气肯定,“依照你的习惯,所到之处——王都,要塞,龙霄城,西荒——都不会太平。”

啊?

泰尔斯先是一愣,随即不甘心地抠抠椅子:“星湖堡就很太平。”

只死了几只老鼠。

顶多再加两把椅子。

但米兰达没有理会他:

“而无论你要做什么不方便说的勾当,你都需要信得过的、得力的人手,最好是曾经合作过,乃至一起出生入死过的熟人。”

“所以,这趟旅程,我跟你走。”

不方便说的勾当……

该死,她知道什么?

那一刻,泰尔斯与米兰达目光相交。

“既然您不喜欢兜圈子,亚伦德小姐,”泰尔斯怀疑道,“我知道我们在龙霄城的经历令人难忘,但我们的交情,似乎还没好到千里相助的地步?”

米兰达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紧紧地盯着他,她那双眼睛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样,沉静,冷漠,犀利,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对了,公爵突然想起来,眼前姑娘虽身属星辰,可亚伦德却血源北地——很多时候泰尔斯也不免忘记这一点,而更多地把她当作典型的“帝国佬”。

终于,米兰达轻声开口:

“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科恩对我说,王子处境艰难,急需帮助,可惜身边人手不足——或者引用他的原话‘都是些白痴’。”

“科恩?”

泰尔斯闻言一愣。

是他让米兰达来的?

他下意识问出心中所想:“他,他最近怎样?”

“挺好的,”米兰达沉声道,“先是从路政维护科调岗到了档案管理室,日常工作从扫地变成喝茶……”

是啊,拜我所赐。

泰尔斯有些内疚。

也许,也许该走点关系,把他调到星湖堡来,权当补偿?

“……直到他不眠不休地整理档案,翻出了一大堆疑点重重的陈年案卷,牵扯了一大批安享晚年的退休警戒官和裁判官,甚至不少前高官。他上司不得已,只好把他转到骑士学院下属的警戒官学校,训练后备警戒官。”

经过一秒钟的深思熟虑,泰尔斯还是决定忍痛割爱,让科恩继续在警戒厅多加历练。

“我明白了。”

泰尔斯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不得不说,我很感激,也很荣幸,但是,但是你是索尼娅长官的得力助手与麾下健将,要是我把你拐跑了,她可不会……”

“她会的,”米兰达打断他,“长官,她会明白的。”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米兰达死死地盯着窗外。

泰尔斯停顿了一秒。

“你是说真的?”

“你要来……为我效劳?”

“我没有说谎的习惯。”

“因此你也不擅长说谎——至少不如想象中那么擅长。”

那一秒,米兰达眼神一厉!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感觉到房间里的色调越发深沉。

“你不是受科恩所托才来的。”

泰尔斯摆正身姿,严肃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他不想帮我,而是哪怕再给那傻大个儿二十个脑子,他都想不到更说不出‘王子处境艰难急需帮助’的话。”

米兰达的眉头越发紧锁。

“七年前的龙霄城,你没能用这把‘鹰翔’骗过柴尔·乌拉德,”星湖公爵冷冷地望着她,“七年后,你也没法骗过我。”

“因此,我要再问一遍,也是最后一遍。”

泰尔斯的话里带着寒意:

“亚伦德女士,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来‘帮我’?”

米兰达靠在窗边,不言不语。

就像迎击风雪的寒梅。

但泰尔斯也很有耐心。

终于,女剑士面无表情地开口:

“因为我厌倦了。”

“厌倦什么?”

米兰达倏然抬头!

“等待,”她冷冷道,“我厌倦了等待,厌倦了伺机待变,厌倦了随波逐流,我厌倦了做一个幸福、可怜、无辜、安于现状又毫无自觉的可悲女人。”

就像过去的二十几年。

米兰达不避不让,正面对上王子的眼神。

幸福、可怜、无辜、安于现状,这些词……

泰尔斯慢慢地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

米兰达冷笑一声:

“一切。”

她扭过头,望向阳光下的星湖。

“七年前,我父亲因私害外国政要——也就是那个倒霉的埃克斯特王子——的罪名下狱。”

“但圈内人都心知肚明,‘铁鹰’瓦尔·亚伦德的罪行远不止于此:他居心叵测勾结外敌,犯下骇人听闻的叛国大罪,险些害北境生灵涂炭,令王国万劫不复,他孽债深重,罪不容诛。”

泰尔斯想起七年前的群星之厅,想起战火临头而众臣逼宫的那一幕场景,没有说话。

米兰达的话越发压抑:

“亚伦德家族受此打击,威严扫地,名声尽毁,七年来不知受了多少耻笑,曾经交好的势力家族更争相与寒堡保持距离,划清界限。”

她失落地道:

“事实是,我们的家名渐趋黯淡,而北境,也已不再抬头仰望绝冬峰顶的白鹰。”

泰尔斯低声开口,心底却隐隐不安:“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米兰达断然否认,“既然做了,那便合该承受后果,这是我们应得的。”

泰尔斯看着她的样子,却想起另一个国度里,在英灵宫中交手的埃克斯特大公们。

“所以这就是你来找我,甚至要为我效劳的原因。”

“你想借星湖公爵之势,重光白鹰之辉?”

米兰达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止。”

她目光一凛: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

他?

他。

不知为何,泰尔斯明白过来:她说的不是瓦尔公爵。

只见米兰达离开窗台,缓步走向泰尔斯。

踏。

她声线沉稳,话语却诛心:

“他把我父亲——尽管是咎由自取——关在牢里整整七年,既不取他的性命,也不剥夺他的头衔和地位,同时彰显了国王的仁慈与复兴宫的残忍。”

踏。

“他从未明言我——一个女性第一继承人的法定正统,同样亦不承认其他亚伦德分支血脉有取而代之的权力,任由我们争议四起,家族生隙。”

踏。

亚伦德家的女剑士的步伐似乎有着某种节奏,每走一步,都在加深她的气势,与她所述之言相得益彰:

“他从未提起和批准我的婚事,甚至驳回了有心人的提议,让我逐步成为北地那颗越是拖延,便越是引人心动,诱人采摘的权力果实。”

踏。

“他还挑动泽穆托与福瑞斯,施以小恩小惠,助长其野心,让这两个仅次于亚伦德的北境家族,以为自己能替代寒堡在复兴宫面前的地位。”

踏。

泰尔斯只觉得狱河之罪正蠢蠢欲动,某种强烈的预感让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打断对方的话:

“北境地理关键,民风剽悍,复兴宫在处理相关事务时,自然需要谨慎……”

“没错!”

米兰达厉声开口,打断了他。

“北境地位特殊,诸多传统与王国内陆有异,其中之一就是北地领主不必遵循《埃兰法》的长子继承制,甚至可以沿袭北地遗风,择贤传继,相当特别。”

“或者用内陆人的话来说——野蛮落后。”

北地遗风。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黑沙领,想起了查曼·伦巴是如何取得大公之位的。

“但我知道他的打算,”米兰达话锋一转,凛冽逼人,“你也知道。”

“他利用继承法统的差别和争议,也利用我的性别,就这么吊着我,吊着亚伦德家族,吊着整个北境。”

“以便再行刀锋领故事,以王室之名,在北境推行他的法令,播撒他的权威,传达他的意志,任命亲近王室的官吏,直到桀骜不驯的寒堡如他所愿,在断龙要塞之后,成为复兴宫的第二个北方行营。”

米兰达终于停下了脚步,停在泰尔斯的正前方。

她幽幽道:

“直到绝冬峰顶的高傲白鹰,成为宠物鸟笼里的学舌鹦鹉。”

泰尔斯不由得长长叹息。

“所以现在,我,米兰达·亚伦德,公爵之女,倒成了王国的牺牲,历史的弃子,北境的阻碍——我的身份不上不下,我的权利悬而未决,我的未来晦暗不明。”

米兰达冷哼一声:

“不愧是父子,他和你一样,懂得怎么利用女人,特别是利用弱势中的女人,对吧?”

泰尔斯目光一动。

她……

他忍住了反驳的冲动,却无法阻止心情的低落。

所以,米兰达,你此行前来,是为了,为了……

此时此刻,泰尔斯只觉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而我只是……厌倦了。”米兰达面无表情地道。

泰尔斯叹息道:

“所以你刚刚问我,是否想要你做我的王后——你在寻找……出路。”

米兰达面色一黯,她点点头:

“没错,这确实是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力的方式。”

但她随即眼神一厉:

“但我相信,你还没有愚蠢短视到那个地步,只看得见我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

听着她的话,泰尔斯想起了王室宴会上,与戴着镣铐的北境公爵——“铁鹰”瓦尔·亚伦德的短暂相遇:

【请再帮我个忙:别娶她。】

【若果你不得不娶,也别在她肚子里留下种。】

瓦尔公爵,你预见到了这一幕,你知道这会发生,对么?

你了解你的女儿,你知道她是个亚伦德。

是北境的白鹰。

绝日严寒之下,她也许会暂且退避,但她不会长久喑哑,更不会永世低头。

“那么,你想要什么?”泰尔斯轻声问道。

“哼,我要什么?”

米兰达重复着这句话,她缓缓俯下身子,与泰尔斯四目相对。

“很简单。”

“我是白鹰亚伦德的后裔,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是七百年前,复兴王座下第一元帅,‘凄鹰’诺兰努尔·亚伦德的残酷之血。”

她沉声道:

“我在寒堡和断龙要塞之间往返来回,与北方佬搏命厮杀足足九年,要塞里的每个将军、队长、士兵、信使、厨子和脚夫,乃至要塞外村屯里的妓女们都认识我。”

米兰达的表情越发坚决:

“我更是要塞之花的部下与战友,无论名望、本领、身份、经历,还是对北境的熟识,我都是在她之后,作为王国的北方屏障,最佳和最强的替代者与继任人。”

这一秒,米兰达的眼眸锋利如刀。

“放眼王国,没有人比我更值得北境公爵的头衔。”

她的嗓音,凛冽如霜。

“也没人比我,更有资格统治那片古老之地。”

她的话语,厚重如山。

“更没有任何人,能用任何理由,阻挠我捍卫乃至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泰尔斯没有说话。

那一刻,他一阵恍惚,仿佛回到狭小的巴拉德室。

【为了击败他们,陛下,您必须改变策略……你需要他们跳出来,站出来,亮出来。】

现在,他们跳出来了。

泰尔斯内心一颤。

他缓缓抬头,对上米兰达坚毅的表情。

这一天,来得真快啊。

此时此刻,“廓尔塔克萨”就在他的前襟口袋里,轻若无物。

【而我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们,瓦解他们,且最终——毁灭他们。】

那一夜,在与凯瑟尔王达成协议时,泰尔斯就知道这么做的代价。

或者说,他以为他知道。

他以为。

“现在,你怎么看?”

思索间,亚伦德家的女儿逼视着他:

“北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