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我想起来了,他是想说来着。”
泰尔斯呆呆地道:
“从第一天开始,到宴会那天,至少三次,只是每次说出口都被我打断,拒绝,转移了话题……”
国王不言不语。
“甚至在我和你翻脸的那天,他拿来缓颊的理由也是婚事,”泰尔斯痛苦地扯着头发,“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的!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基尔伯特,为什么你就那么恭谨有礼呢,为什么每次我一咳嗽你就放弃了呢,为什么你就不能坚持一下烦人一点唠叨一些,至少把事情唠叨完呢!
国王轻哼一声,语气耐人寻味:
“那我猜,你无可怨尤,只能自己顶上马桶刷的空缺了?”
泰尔斯放开头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不忿地想起另一个人:
“该死的詹恩·凯文迪尔,什么‘警告’什么‘回应’的,七拐八绕,他好歹是个公爵,怎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呢?”
泰尔斯咬牙切齿。
嘿泰尔斯,你为什么写信想娶我妹妹?是威胁吗?
不詹恩,我没有,我不是,你表乱说!
哦,那没事了,你吃着吧,我去把那个拿剑闯宴的兄弟打发了。
——这不就完了吗???皆大欢喜啊!
休息室里的郁闷和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最终,泰尔斯王子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那么,陛下,你确定吗?”
他无精打采地对国王道:
“你要废黜的,可是王国的六位守护公爵之一,还是最富庶最年轻最有人气的那位。如果中途出了差错,看在落日的份上,就连向埃克斯特和康玛斯联盟同时宣战,都显得比这理智。”
凯瑟尔王头也不回:
“我以为你恨他,乐见詹恩·凯文迪尔的倒台。”
恨他。
泰尔斯讽刺哼声:
“相信我,换个场合,我会很乐意拿小花花来替换我城堡里的马桶刷。但是,要毁灭他?詹恩不是软柿子,而且他本就对我们警惕万分,更别提他还恨我,这一步稍有不慎,我就陷在翡翠城——”
“泰尔斯·璨星。”
国王喊起他的全名,语气冰冷,让少年神经一紧。
“我是否需要提醒你,我们的盟约?”
那一瞬间,泰尔斯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泰尔斯站直了身体,只觉得浑身的关节都无比僵硬。
他的前襟处,某枚骨戒越发沉重。
廓尔塔克萨。
“我将助你推动王国,滚滚向前,剔除障碍,打破枷锁,”泰尔斯苦涩地道,“为此,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很好,那就像我们谈好的那样,孩子,成为我的剑,去披荆斩棘,直到王国晏清。”
国王从窗户前的月光下显露脸庞:
“除非你反悔了。”
反悔。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只觉得前襟更重了几分。
“所以,陛下,你要我以对待未婚妻人选的方式,拜访一位身份显赫的贵族小姐,背地里却绞尽脑汁,谋算着要废黜乃至杀害她的哥哥。太棒了,没有比这更狗血的爱情剧本了。”
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泰尔斯。”
但国王陛下的语气却让他努力装出的轻松尽付东流:
“从你回国的那一刻起,此事便已注定,势在必行。”
“这无可避免。”
泰尔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能扭过头,望向书桌上的画像。
画中的圆脸女孩被花丛包围,纯真而快乐,似乎她的世界里没有危险。
直到城堡里传来一声猫叫,勾起猫咪们此起彼伏的合奏曲,也带来一众犬只的狂吠,泰尔斯的思绪才被拉回到现实。
“具体的计划呢?”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语气凝重起来,少了之前的几分戏谑。
“王国秘科是怎么打算的?威逼,利诱,刺杀,下毒,还是直接见了面抡起斧头开砍?我跟谁接头合作,要怎么做?有言在先,即便是演戏,我也绝不亲詹恩的屁股。”
但国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到那儿之后,你会看见的。”
铁腕王的回答让泰尔斯皱起眉头。
“这回答可行不通。我们的盟约有言在先:你会尊重我的意愿,听取我的意见,诚心以待,毫无保留,没有任何欺瞒。”
少年重复强调:
“任何。”
国王沉默了几秒,继而冷笑一声。
“孩子,你以为,我为何要穿上王室卫队的制服,私下来见你?”
“因为头盔比较帅?”
凯瑟尔王没有理会泰尔斯的讽刺,他来到泰尔斯的面前,盯着少年的双眼:
“我们的盟约,注定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绝密,即便对王国秘科。”
即便对王国秘科。
泰尔斯眼神一动:
“也就是说,陛下,在他们眼里,我们仍然是一对意见有别,关系失和的父子?但这也不是你对我隐瞒计划,三缄其口的理由。”
但国王摇了摇头:
“我们盟誓的计划,是逐步反目成仇,并依此制胜。你我该彼此疏远,而非知根知底。如果你知道了全部行动的细节,那你在翡翠城里的表现就会不一样,难保不会被人发现端倪,如你所说,詹恩本就对我们万分警惕。”
泰尔斯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我跟以前一样,使唤不来也配合不了秘科,更不晓得他们的行动?那我要怎么完成任务?”
凯瑟尔王转过身。
“放心,这次的行动,不需要你成为主角。你需要做的,就只是作为翡翠城里的第三方,作为天平中央不偏不倚的砝码,倾听,旁观,见证,顺势而为,就可以了。”
他只需要倾听,旁观,见证,顺势而为?
泰尔斯蹙起眉头:而这就意味着很多。
须知,詹恩身为守护公爵,在南岸领扎根多年,势力深不可测,而泰尔斯,他居然什么都不用做?
国王微撇嘴角,沉下语气:
“其余的,自有旁人代劳。”
旁人。
他指的是王国秘科,还是别的什么……
泰尔斯神情不变:
“但如果我跟以前一样,帮了倒忙,碍了他们的事,反而搅了你的局呢?”
国王表情一动,望了他一眼。
“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来告知你最终的目标为何:只要完成它,我不在乎你做什么,不在乎你是否令秘科满意或者他们令你满意。”
什么?
泰尔斯有些懵。
不在乎我做什么,不在乎我是否令秘科满意……
“但这样的话——”
“而这岂不正是你所想要的,更是你上回违禁闯宫所争取的吗?”
铁腕王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他俯下身来,手掌按住泰尔斯的肩膀,话语里带着奇特的意味:“我没有给你具体的计划和规则,也就给了你在框架之外,自由裁量与临机决断的权力。”
自由裁量。
临机决断。
泰尔斯怔住了。
真的?
向来被指责“坏我好事”“破坏计划”的麻烦王子,一时竟有些不太习惯。
门外走廊传来的宴会声渐渐小了,泰尔斯猜估,大概是要塞之花把大家都喝倒了。
国王显然不愿意再迁延时间,他捧起王室卫队的头盔,一丝不苟地扣上头颅。
就像一个真正的卫士。
“你大可依照你的喜好和尺度去做这件事,就像你不喜欢‘沙王行动’的粗暴,那就去影响它,扭转它,不必考虑遂了谁的意和坏了谁事,只要……”
说到这里,凯瑟尔五世顿了一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接过他的话头:
“只要完成你的目标:废黜詹恩?”
国王松开头盔,点点头:
“而且别暴露了自己。”
他让我去翡翠城,告诉我最终目标,却不告诉我秘科的计划和细节,只是让我随机应变,顺势而为?
那……
“那就把约德尔借给我。”
“这么大的事,我会有用到他的地方,”泰尔斯望着国王头盔后的双眸,沉稳道,“反正埃达已经回来了,她能保护你。”
约德尔。
凯瑟尔王沉默了几秒,摇头轻笑。
“这只是第一次,孩子,是我们盟约成立后的初次试水,而我尚未见到它的成效。”
泰尔斯咬紧牙齿。
“合作需要信任,而信任,则需要争取。”
凯瑟尔王干脆地拒绝掉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从步态到身姿,一瞬之间,他完成了从王者到卫士的转变。
就是最亲近的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泰尔斯捋了捋混乱如麻的思绪,下意识地喊住凯瑟尔:
“就这样?没别的了?”
国王的步伐顿了一下。
“让我想想,哦,是的。”
凯瑟尔回过头来,面孔隐藏在头盔之后:
“记得,跟那姑娘相处时,记得表现出你的温和,礼貌,尊重,真诚,周到——像个真正的男人。”
下一秒,国王的话语温度陡降:
“以抚慰她的……”
“丧兄之痛。”
凯瑟尔王推开房门,步入走廊。
只留下泰尔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马略斯从门外进来,对刚刚走出房间的陌生卫士视若无睹。
“殿下,若您身体不适,”守望人淡然道:“我们可以提早结束宴会。”
泰尔斯回过神来。
他摸了摸前襟的口袋,又看了一眼画上的女孩。
“不,不必,”王子的话平静无波,眉宇间却似有忧愁,“这不,才刚开始呢。”
时已入夜,走廊外再度响起索尼娅的爽朗大笑,与城堡内外的无尽猫叫混在一处。
前者心满意足。
后者诡异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