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光明的原始树界,同样有问题。
这世界不可避免有光,有影……只是,需要一个界限。
人心有恶念,并不可怕。
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追求极致的完美,最终只会适得其反。
无数年前的神战爆发,宁奕看着这座完美神界支离破碎,最终不朽树本身分离出一截新木,高高掷出,落在飘摇的树界大海之中。
这一刹。
宁奕有些恍惚。
因果卷落在自己身上,暖洋洋的。
他好似回到了无数次亲身体验的梦境中,在树界殿堂,他被阿宁抱在怀中,便是这般感觉……他像是一个婴儿,却不能挪动,只能听,只能看,只能感受身下无垠大海的颠簸。
阿宁在树界殿堂,对太宗的话语,此刻在心海中,缓缓回响起来。
“人固有一死……这个轮回之后,仍有希望的种子。”
宁奕看到了那襁褓中的自己。
被无数光明拥簇,被阿宁呵护在怀中的,是一枚稚嫩的种子。
他呵的轻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树界一战落幕,最终降落人间,给两座天下带来希望的,不是那株分离开来,用作引渡的不朽树枝干。
而是自己。
宁奕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光阴画卷中的母亲。
这一次,不再是触不可及。
因果卷的柔光,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袅袅散开,虚幻的因果画卷,到这里终止——
在这场光阴逆旅的初始点,宁奕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人。
那人站在光明中,温柔地等待。
她眼中满是笑意,没有久等的抱怨,也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有无尽的肯定,还有温柔。
就像是知道……宁奕一定会来。
这一路会有无数的困难,但宁奕一定会抵达终点。
抵达这正确的……时代。
“你来啦。”
阿宁转过身,望着宁奕,轻轻道:“我就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无数次转世轮回,无数次寻求最终劫难的解答……最终,她抵达了这里,在因果起点,等待宁奕的印证。
宁奕望向光明中的女子,怔怔出神。
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阿宁的一切。
这可能是不朽树所孕育出的最完美的神灵。
“按照树界的习俗……”阿宁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宁奕头发,轻声道:“你应该喊我一声娘。”
说罢。
阿宁不等宁奕反应,便笑着开口,“好了……这声娘,等落幕之后再喊吧。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宁奕这才回过神来。
阿宁沉声道:“不朽树倾塌,只能分离出一截分枝。因此而演化的人间天道,注定不完整,也注定会有倾塌破败的一天。”
她抬起手,指尖缭绕着一片云雾。
“我截断了光阴长河的那枚起始点。”她望向宁奕,道:“这里是光阴长河另外一条因果线的起点。”
宁奕一点就通,他喃喃道:“如果在这里,栽种完整的天道……”
阿宁眼中露出欣慰的赞赏,“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那片云雾,缓缓放大,最终在二人面前,扩散成为广袤无垠的北荒云海。
宁奕释放出本命飞剑。
无量大海汹涌落下。
那株不朽树,已经扩散到了数十里,在落地那一刻,它开始迅猛生长,在完整的天道孕育之下,四周星辉沸腾,质变升华成为神性。
阿宁望向光阴长河的终点,因果颠倒之后,出现了两条光阴长河,一条破碎,一条崭新。
一座,是已经毁灭的故乡。
一座,是颠倒命运的战场。
阿宁俯瞰两条光阴长河,遥遥锁定了远方的古树神灵,她轻声道:“这场战争,从这一刻起……才刚刚开始。”
宁奕握了握拳,自己似乎化身成了无量,又似乎收缩成了虚弥。
当自己补全人间,降落神海的那一刻起,不朽树开始生长,他开始拥有……重新制定秩序的力量。
这就意味着,整场战局,都变得不一样了。
只要在不朽树的树荫庇佑之处,他可以逆转因果,也可以颠倒光阴,甚至还可以……重订生死!
宁奕站在罡风中,声音很轻:“我们所有人……终将再见!”
最终一战,影子要面对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阿宁,而是那条浩荡光阴长河中,所有曾经绽放过光芒的人们!
“虽然已经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了……但是,我还是要说,时间已经不多了。”
阿宁望向光阴长河的末端,冷冷道:“这条光阴长河正在被影子侵蚀,他试图找到过往光阴长河里曾经的你,然后杀死你。”
宁奕神情一凛。
“对于这个举动……我早有预料。”阿宁轻声道:“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找到了帮手。我们会竭尽全力,守护好光阴长河里的你,所以不必担心。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将‘他们’复活。”
他们是谁……已经不必再说。
宁奕闭上双眼,他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不朽树的影像。
抵达不朽之后。
在人间破碎的光阴长河之中,无论是原先的规则之力,还是树界影子的法则,都无法阻止自己的渗透。
一念之间。
如过万年。
他好像化身成为了一缕光,在破碎的长河中穿行,他看到了无数面孔,无数寂灭的,枯败的面孔。
他既是历史的观看者,也是历史的改写者。
只需要一个念头。
“他们”的生与死,便会被改写——
一道又一道身影,在宁奕念头穿梭光阴长河之时,被带离,带出,带到宁奕的背后,那株巨大不朽树下。
……
……
阿宁一步踏出,踏入破碎的长河中。
她来到某一处定格的光阴处。
蜀山后山,正在苦苦寻求不朽机缘的叶老先生,在即将燃尽最后一丝寿元之时,忽而一怔。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一晃五百年。
他已白发,君仍未老。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若是放在阿宁身上,便显得合情合理。
叶先生只是出神一刹,便回过神来。
他深深望向女子,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象。
再见阿宁,叶长风露出了比破境还要开心的笑容。
他声音隐约颤抖,道:“我还以为……你当年的话,是骗人的。原来,都是真的。”
“小叶子。”阿宁笑着摇了摇头,诚恳道:“我想请你随我一同前去最终的战场……”
她以神念将光阴长河的破碎之秘,尽数托出。
叶长风沉默片刻后,平静道:“只要有我在,宁奕不会死。”
……
……
冰陵。
破碎的冰渣坠落深海,而后缓缓涌出,拼凑出一道巍峨魁梧的身影。
阿宁站在冰面上。
见到阿宁,太宗皇帝比叶长风要平静很多。
他看了看自己双手,轻笑着问道:“如果我早一点死去……你会不会早一点出现?”
“从因果的角度来看……或许如此?”阿宁笑道:“只可惜你是人间气运的天选之子,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杀得了你。”
太宗神情复杂。
他幽幽道:“宁奕是个不错的孩子。”
对他而言,承认宁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他曾相信自己能拯救这个世界,却被告知,这不是正确的时代……所以李济安甚至不惜对抗天道,活了六百年,为的就是要看一看,什么是阿宁口中正确的时代?
“我试着杀死他……但最后,却是我死了。”
太宗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子,抖落满身冰渣。他回想着宁奕最后毫不犹豫的一脚,淡淡笑道:“看来,我并不是什么人间的气运之子,他才是。”
这一生争胜负。
只败在这一场。
阿宁只是微笑地静静看着李济安。
“不必担心,这是人间的希望……我会护好他的,用我自己的方式。”太宗轻声道:“在这之前……我要去皇陵,带走一些东西。”
阿宁随李济安来到冰陵深处,太宗以一缕神性,照亮整座陵墓,谁也想不到,这座巨大冰陵内,竟然沉眠着一尊又一尊高大的铸铁甲士,盔甲被冰雪覆盖,一枚枚冰雪方格内,则是储存着符箓,刀剑,长枪,重甲。
“龙绡宫的神符术?”
阿宁看着这一尊尊甲士,第一次有些意外,她望向男人。
“我一直在等待,你所说的‘再见之日’。”李济安淡淡笑了笑,道:“为这一天,我准备了一只军队。这本来是我准备用来对付妖族的秘密武器,今日,我会带着它们征战光阴长河,守护最后那枚希望的种子。”
……
……
漫长的光阴长河,几乎被黑暗吞没。
古树神灵占据了大半条长河,可神情依旧焦灼。
尤其是在它看到另外一株不朽树诞生,坐落在长河初始点,开始扩散光明之时,那股不祥的预感,便提升到了顶点——
宁奕在复苏这段长河内死去的英杰!
他必须要杀死宁奕!
要掐断这段因果!
古树神灵开始疯狂地回溯时空,他试图在这条光阴长河中,找到每一段饱含宁奕的因果光阴,从源头杀死这个已经证道的人类。
他开始推演计算,庞大的神念通过极准的推演,落在勐山,落在清白城,落在大隋天下,落在那枚种子颠沛流离的无数时空缝隙中……在这一刻,阿宁等人也开始了行动。
天道破碎寂灭之后。
五百年前天赋最强大,修行实力最顶尖的几人,一瞬便超脱了生死道果,在不朽树的树叶庇护下,他们来到光阴长河。
叶长风踩踏稚子,以逍遥游穿梭在长河之中,一骑当先。
太宗率领铁甲重骑,陆圣化身炽日,徐清客高坐长河顶,与古树神灵对抗卦算推演之速,传递出一缕缕预判信息。
五宗师庇护这条光阴长河,不断与古树神灵的神念对攻。
黑袍神灵越来越着急,他几乎侵吞了整条光阴长河,却无法杀死宁奕在过往光阴中的因果。
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起源之处,那株不朽树越来越大。
宁奕背后的身影,越来越多。
……
……
古树神灵最终的意志,吞没长河,降临在北荒云海的光明之上。
黑暗压下。
它看到,宁奕背后有千万人。
这是从光阴长河中所带回的,每个时代最强大的那些英杰,在不朽树庇护之下,他们化身成为光明,拥有不朽之神性。
宁奕睁开了眼,千万人也随之睁开了眼。
万千树叶如流火,落在面前似折剑。
宁奕举剑。
千万人举剑。
光明与黑暗撞在一起,北荒云海在一瞬被摧毁,又在一瞬得以重塑。
混沌战场中,无数光影碰撞——
有一只猴子率先冲出,高举棍棒,狠狠砸落,一棍便荡出一道百里沟壑,还有一个黑衫剑客,与猴子不分先后,剑法刚猛无比,一剑砸出一个千丈凹坑。
白发道士垂坐后方,袖出金芒,加持万众。高大女子一剑披挂,围绕道士方寸之地,守一人太平。
狮心皇帝率领千军万马,在他身旁有一位水袖阵纹师,不断拍出符箓,辟开黑暗,狮虎咆哮,万兽奔腾,无数身影奔驰在光影的间隙中,杀向那漆黑一片的未来——
宁奕一步踏出,从北荒云海的净土中,来到了树界山巅的黑暗里。
他再一次站在建木之下。
只是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他是黑暗中最灼目的一缕光,是长夜破晓前的黎明。
他望向古树神灵,道:“我又来了。”
远方战场的轰鸣,落在这里,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钟鼓。
黑袍神灵凝聚身躯,神情冷漠,他冰冷道:“这场战争开始了……你满意了?”
在他看来,这一切,与当年树界的战争,并无两样。
“你给了他们希望。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古树神灵不带感情地开口,“如果他们未曾见过光明,那么他们本可忍受黑暗。”
“不,你说错了。”宁奕摇了摇头:“心怀希望……永远都不会错。而且,这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他的掌心缭绕万千辉光,最终凝成一把剑。
三神火特质,完美天道,宁奕牢牢占据了光阴长河的起始点。
古树神灵沉默地思考了片刻,他无法理解宁奕的前半句话,却不得不认同宁奕的后半句话。
自己尝试一切办法,都无法杀死宁奕……从因果角度来看,这一切,的确是结束了,过程已不重要。
“在分出胜负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古树神灵面无表情,道:“你看到了因果画卷的最开始,也看到了光明树界的倾塌。所以,就算你最后能赢,就算你能恢复当年树界的光明……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的秩序,能够避免影子的出现?”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
他反问道:“为什么要避免?”
这个回答,让黑袍神灵一怔。
他没有想到……宁奕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这世上永远有最后一缕影。同样,永远会有最后一缕光。”
只要有一缕光。
那么再漆黑的长夜,也会被照亮。
宁奕一剑斩下。
“撕拉”一声,永恒漆黑的树界,就此斩开了一线光明。
……
……
许多年后的清晨。
一株巨大古树,一望无尽,不知其有多高。
树叶抛飞,洒出阵阵流光。
古树下,有座陵园,建在山上。
今日是陵园开放的日子,但却很是宁静,并非是无人来访,正相反,陵园内有许多人,他们都保持着安静。
一座座墓碑,坐落有序。
一位红衣女子,缓缓推着轮椅,在墓碑空道上穿行而过,在她身侧,有位面容秀气的布衣孩童,抿着嘴唇,无比乖巧地牵着娘亲的一角衣衫行走。
他知道,这些是墓碑。
埋在陵园墓碑里的,都是死去的人。
“娘亲,我们是要去参加葬礼吗?”孩童小心翼翼问道,“是谁的葬礼呀?”
还未等女子开口。
“咳……”
轮椅上响起低沉的咳嗽声。
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面色有些苍白,稍显病态,他披着厚衫,胸前衣襟处,别有用心地插了一朵冻结成冰的小花。
“是很可敬的人。”
布衣孩童恍然所悟地点了点头,记下这句话。
“都说要你好好休息。”女子蹙眉,轻声抱怨道:“已经没有那么多琐事要忙了,何必再如此劳累?”
男人声音很低地老老实实求饶:“我错了,下次一定。”
就这么,三人来到了陵园山上。
许多人都来到了这里,自发围绕着一座墓碑散开。
一袭书院礼服的女子,站在树荫下,手中捧着一卷古书,神情甚是紧张,来回踱步,在她身旁有位负剑年轻人,不断轻拍女子肩头,宽声安慰。
坐在轮椅上的病态男人,在人群最后方,努力往前伸首探望,他神情不免感慨,今儿……来了许多熟人啊。
人群中,有位双目蒙布的青衫女子,忽而蹙了蹙眉,她伸出纤指,戳了戳身旁男人的腰间,后者旋即回头,目光触及最后方。
“殿……”
李白蛟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对方噤声,他压低声音笑道:“上个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已没有了王。以后那个称呼,也不要再提了。”
顾谦听到这句话,神情有些复杂,他缓缓点头。
他默默从人群中退出,来到李白蛟身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称呼。
“玄镜为何如此紧张?”
李白蛟笑了笑,“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
顾谦解释道:“最后一战,玄镜姑娘受了重伤,忘了许多事情。而且今天来的人很多,这段影像会被录下,发到每个人的手上,保留很久很久,所以难免会紧张。”
李白蛟笑着点头,他轻声喃喃。
“仔细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来回踱步的书院礼服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心情忐忑地抬头,此刻陵园上空悬浮着数百枚通天珠,接下来的影像,将会被一直保存下去,流传到无数年后,确保两座天下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作为道宗领袖,她的发言对光明信徒能起到很大的鼓舞作用。
她缓缓上前,向着人群最前方,推举自己发言的那个人投去感激目光。
那人面容隐在帷帽皂纱中,微微倾首,似是在笑。
玄镜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收起了古卷,得益于这几日练习了上百次的缘故,纸张的每一个字,她都牢牢记住。
清澈的声音,回响在陵园内。
回响在两座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年来,黑暗仍在——”
“但光明同样长存。”
“长夜若至,灯火将熄。
枯冬若至,风雪必临。
我们愿成扑往光火的飞蛾,宁为风雪冻毙的抱薪人。
正因身陷牢笼,所以怀抱锋刀,正因见过最黑的夜,所以甘愿燃烧。
我们是绝不熄灭的野火,是百折不挠的霜草。”
“谨以此言,献给每一位奉献生命的追光者。”
“致不朽的你。”
“致不朽的……每一位执剑者。”
发言完毕,玄镜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大脑一片空白,她紧紧捏着衣袖,等待着后续的反应。
陵园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李白蛟神情严肃,在最后面认真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如潮水般响起。
玄镜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看到最前方帷帽女子皂纱下的鼓励眼神,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帷帽女子同样有些恍惚。
这段悼词飘荡在空中,她抬起头来。
陵园上方,万千枝叶飘摇,散落出无尽辉光。
……
……
【至此,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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